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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内心深处存在着许多使人隐隐作痛的成分,而我们却不清楚为什么。焦虑或许符合内心的重力法则,它压缩灵魂。班杰总是能轻易入睡,但睡眠质量却很糟。他在比赛日当天很早就醒来,却不是因为紧张。他内心容不下紧张。他在妈妈醒来以前就骑着自行车离开家,将自行车停在森林的入口处,再走上最后几公里路来到爱德莉的犬舍。他坐在庄园里,拍着小狗们,直到他另外两个姐姐——凯特雅和佳比出现。她们亲吻了小弟的头发。随后大姐走了出来,在他的脖子上狠狠赏了一巴掌,问他是否真的称老师是“糖果小内裤”。他从来不对爱德莉撒谎。她又对他的脖子赏了一巴掌,然后同样用力地亲吻他,小声道:她爱他,不会让他发生任何事、遭到任何痛苦,但要是再让她听说他这样称呼一个老师,她就会宰了他。

姐弟四个吃着早餐,小狗围绕着他们。他们对彼此没再多说什么。他们每年都会这么做一次,在妈妈还来不及察觉的大清早进行这项沉默的追思仪式。她从未原谅过自己的丈夫。事发时班杰年纪还太小,还没学会恨,但三姐妹则陷在其中。大家都各自奋斗着。起身时,班杰要求所有人不要跟着他,而她们也不问他要去哪里。她们只是一个接一个地亲吻他的头发,告诉他:他是个白痴,她们好崇拜他。

他走过雪地,来到自行车前,将车推进墓园,身体缩成一团背对着亚伦·欧维奇的墓碑坐着。他抽着大麻烟,直到痛楚减缓到足以使泪水开始滴落为止。班杰的指尖在墓碑上磨损的姓名字母上摩挲着。十五年前的这一天,三月的一个清晨,亚伦在全家人起床以前,取来自己的猎枪。然后,他做了一切足以让他感到疼痛的事情,随后直接走进森林。不管你针对这种事向一个小孩说明多少次,都是没有用的。大人们都会说“这不是你的错”——然而,每个失去父母亲的人都知道,这是谎言。

人们心中有痛,灵魂正在收缩。

分针悄悄地溜近午餐时间。凯文站在庭院里,以复杂的模式和控制得当的柔顺动作,盘球穿越摆放在冰上的四十个玻璃瓶。在其他人眼中,这速度快得令人难以置信,但他却觉得手腕的每个动作都很迟钝。他的时间过得比其他人都要缓慢,他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他因为太过优秀而被年纪较大的孩子们痛揍,直到班杰不知从哪里冒出、出现在训练场地为止。几个月以来,他们每天睡在彼此家中,在毛毯下用手电筒读着班杰的姐姐们留下的旧超人系列画报,两人的人生都变得充满逻辑。他们各自的超能力将他们整合起来。

“凯文?”凯文的妈妈在阳台门口打断了他,指着时钟。

凯文走近她时,她谨慎地伸出手拂掉他肩膀上的雪,并让手在他肩膀上比平时多停留了一会儿,用比他所习惯的还要温柔的方式触碰他。

她抿着下唇,然后问道:“你感到紧张吗?”

凯文摇摇头。

她骄傲地点点头,说:“我们得上路了,你爸订到一班时间较早、飞往马德里的班机。我们会在冰球馆让你下车。”

“你们也许来得及看完第一节比赛吧?”

他能从她的眼中看出来,她崩溃了。她只是永远不承认而已。

“凯文,我们在赶时间。你爸爸要跟客户开一场很重要的会议。”

“只不过是打一轮高尔夫球而已。”凯文嘶吼着。这是他最接近顶撞她的一次。

妈妈没有回答。凯文知道,继续顶撞并没有任何好处,这个家庭的主线并不是冰球,对情绪只能避而不谈。要是你提高音量,你就输了。这样一来,你只会得到一句简短的“你在吼叫,我没办法跟你讨论这个”,然后屋内某处的房门随之关上。

他走向玄关。妈妈心生犹豫。她将手再次伸向他的肩膀,却中途停住,随后温柔地触碰了他的颈部。她是一家大企业的主管,因为善于倾听与富有同理心而受到所有职员喜爱——人跟人之间若是存在头衔,似乎反而比较容易展现同理心,比较能倾听。这么多年来,她每天晚上就寝时总会梦想着自己年老、有空时会做的所有事情;而现在,她会在深夜里彷徨、困惑地醒来,因为她再也记不得自己想做的是哪些事情。她想把自己孩提时代所不曾拥有的一切给凯文,她总是想,她应该有时间做其他事情——交谈、倾听。时间一年一年地飞逝,凯文就在她的上班时间与冰球训练营之间茁壮成长了。当她必须将头向后仰以便能够正眼看着他时,她却从没来得及学会如何与自己的孩子沟通。

“我们会去看决赛的!”她用母亲独有的口吻允诺。这位母亲仿佛活在一个决赛没有她儿子的参与就活不下去的世界里。

自助餐厅仍然是空荡荡的,即使人们已经开始拥入冰球馆。蜜拉煮着咖啡,将装着热狗面包的袋子从冷冻库里拿出来。玛雅朝窗外探视着。

“你在看谁啊?”安娜嘲弄道。

玛雅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安娜则将双手手掌做成喇叭状放在嘴前,模仿从驾驶舱传出的破裂般的广播声音:“先生们,女士们,由于我们机上有对坚果过敏的旅客,在飞行期间,请勿将您的零食包装袋打开。”

玛雅朝她的小腿踢了一脚。安娜跳开,用同样的声音继续说:“最后,我们允许您将花生上的盐分舔干……”

蜜拉看到了一切、听到了一切,也几乎了解一切,却沉默不语。要让自己的女儿停止成长是不可能的,问题只在于:你别无选择。蜜拉也曾是十五岁的少女,不幸的是,她仍然记得当时穿越她脑海的想法。

“我去车上拿牛奶。”当她看着安娜、察觉出她正要说出自己和女儿在彼此在场时都没准备好要听的话时,便找了个借口离开。

爸爸已经坐在车里,他要求凯文向前坐,他要抽问关于星期一英语考试的问题。老爸的人生就是在追求完美,他的人生就是一块棋盘,他若没能领先别人两步,就绝不满意。“成功从来就不是偶然,运气会带给你金钱,但从来不会带给你成功。”他总是这么说。他在商场上的无情使人胆寒,但凯文从没看过他对某人举起手,甚至没听过他大叫。当他愿意时,他甚至可以很有魅力,而其实从不需要谈到关于自己的事情。他从来不会丧失理智,从不表现出激动。假如你一直活在未来,你就不会感到激动。今天是冰球比赛,但星期一是英语考试。要领先别人两手。

“我的职责是当你的爸爸,而不是当你的好朋友。”多年前,凯文提过那么一次,说每次他们比赛,班杰的妈妈几乎都会来看球,然后爸爸就是这样回应他的。他不需要生气就能让凯文了解他的论点:班杰的妈妈可没有每年赞助球会几百万,她也不负责确保冰球馆里的灯都能点亮。这样一来,她或许就比较有时间来看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