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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拉和彼得开心地醒来。这将是他们对这一天的深刻记忆,为此他们将会对自己感到嫌恶、不齿。人生中最糟糕的事情能对一个家庭产生这种效果:我们对一切土崩瓦解以前最后的快乐时光的记忆总是最为鲜明的。撞车前一秒钟,事故前在加油站所买的冰激凌,假期结束返校及接到诊断通知书前的最后一次游泳。我们的记忆总是强迫我们回到那最美好的时刻,一夜又一夜,催问着相同的问题:“我当时是否能够采取不同的行动?当时我为什么只顾着开心?要是我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情,我是否能阻止它发生?”

在一场悲剧前,每个人都有无数个愿望;而在悲剧发生以后,人们就只剩下一个愿望。孩子出生时,父母亲梦想着这孩子将会与众不同,直到他/她开始生病,直到他们突然间只希望一切能够正常为止。艾萨克死后的数年来,蜜拉和彼得每次笑逐颜开时,都会感到一股恐怖的、撕裂般的罪恶感。当他们感到开心时,耻辱感仍然可能将他们逮个正着,使他们纳闷:当他离他们而去的时候,他们却没有崩溃,这样算不算是一种背弃?悲痛的恐怖效果之一在于,我们会将它的缺席解读成以自我为中心。你该怎么做才能在一场葬礼后继续生活、该怎样才能重新组起支离破碎的家庭、该怎样才能与裂缝共存,这都是不可能说清楚的。所以,到最后你能要求什么?你能要的,就是美好的一天,几个小时的健忘。

那场冰球比赛已是昨日事。今天早晨,彼得与蜜拉快乐地起床,笑逐颜开。他在厨房里吹着口哨,当她从淋浴间走出时,他们以那种大人忘记自己为人父母的方式忘情地彼此接吻。十二岁的里欧面露恶心的表情,从桌前跑开。他的爸妈忘情地舌吻着,一路笑进彼此的唇瓣。这是美好的一天。

玛雅在房间里听见了他们的动静。她把毛毯当成茧,将自己深深地包在里面。他们甚至还没有发现她已经回家了,他们以为她在安娜家过夜。当他们打开门、面露惊讶之色时,她会向他们说明她不太舒服。在床单下,她套着两件连身慢跑服,以确保额头是暖热的。她不能告诉父母这个事实,她狠不下心对他们做这种事,她知道:他们将会活不下去。她的想法不像某件刑事案件的受害人,反而比较像是犯案者:她唯一的念头就是永远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必须湮灭所有证据。当爸爸载里欧去练球、妈妈到超市时,玛雅便爬下床,清洗她昨天穿过的衣服,这样一来就没人会看见那些污渍。她把被撕烂的衬衫装在一个塑料袋里,走向门口。但她在那里停下来,几个小时内,她站在门口,因恐惧而颤抖着,无力走向垃圾桶。

昨天的无数心愿,今天只剩下一个。

班杰的三位姐姐总是以不同的方式沟通。三姐佳比爱说话,二姐凯特雅擅长倾听,大姐爱德莉则大喊大叫。假如你有三个弟弟妹妹,而老爸又拿着猎枪到森林里去了,你的成长速度会超过一般正常人的成长速度,而你心志的坚毅程度也会超过你实际上希望的程度。

爱德莉没有让班杰睡懒觉,反而逼他起床,整个早上都在命令他帮她照顾小狗们。等到他们工作完成,她将他拉到作为储藏室使用的建筑——那栋楼被改建为小健身房,她就在那里强迫他举重,直到他呕吐为止。他不会抱怨。他从来不会抱怨。直到一两年以前,爱德莉举起的重量都还比他重。但是,当他所举的重量超过她时,这就以非常快的速度发生了。她曾经见过,当三名成年男性在“谷仓”酒吧调戏凯特雅时,他凭一己之力打倒了他们所有人。当他不在场时,姐姐们常常聊起这一点。也就是小弟真正发怒时,她们从他双眼中看到的事物。她们的母亲总是说:“要不是这小子发现了冰球,我真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德行。”但姐姐们知道,一旦如此,会发生什么事。她们见过这样的男子,在“谷仓”、在健身房,以及在其他无数个地方。眼里的瞳孔消失在黑暗中。

冰球给了班杰脉络、结构与规则。但最重要的是,它奖励了他最良善的一面:他胆大无惧的心,以及不可动摇的忠诚。它为他的精力提供了焦点,将它导引向富有建设性,而非毁灭性的事物。在他的整个童年中,他习惯睡在自己的冰球杆旁边。有时候,爱德莉相当确信:他现在仍然会这样做。

当她的弟弟放下杠铃,从长凳上滑下,第三次呕吐时,她给了他一瓶水,然后坐在旁边的一张高脚凳上。

“所以,你有什么问题吗?”

“只是宿醉而已。”他呻吟道。

他的手机响起。他的手机响了一整天,但他拒绝接听。

“不是,你这头蠢驴,我不是说你的肠胃有问题,是那里有什么问题?”她叹道,指了指他的太阳穴。

他用手背擦干嘴角,小口地喝着水。

“只是一件……小事。跟凯文有关。”

“吵架啦?”

“差不多。”

“所以是……”

“糟透了,就这样。”

手机继续响着。爱德莉耸了耸肩,向后躺回长凳上。班杰站在她后方,当她举起杠铃时,标示出她所举杠铃的位置。他总是希望她能多打几年冰球,她肯定能打败青少年代表队那一票人。年轻时,她曾在赫德镇的青少年女子冰球队效力过几年,直到他们的母亲负荷不了每周数晚往返赫德镇的车程为止。熊镇没有设置青少年女子冰球队,从来就没有设置过。班杰有时候会想,自己的姐姐本来可以成为多么好的球员。她看得懂比赛,会因为他犯下戴维对他耳提面命的技术性错误而对他大声咆哮。她热爱这一点。就像她的弟弟一样,热爱这一点。

她做完以后,拍了拍他的脸颊,说道:“你们这些打冰球的男生就像小狗一样,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干蠢事;只需要一个理由,就可以做好事。”

“所以呢?”他呢喃着。

她露出微笑,指着他的电话。

“所以,小弟,不要再像个扭扭捏捏的老太婆一样,去跟凯文讲讲话。要是我再听见你的手机铃声响一次,我就把杠铃扔在你脸上。”

亚马打了玛雅的手机十次,一百次。她不接手机。他仔细地思考着每个细节,以至于他开始尝试说服自己:这也许是错觉,一场误会。老天爷,要是他相信自己所看见的一切实际上并不存在,那就真是太好了。他当时的确烂醉如泥,妒火中烧。他拨打玛雅的手机,一而再,再而三地拨打,但没在她的语音信箱里留言,也没发任何文字短信。他奔入森林,直到再次呕吐,直到累到无法思考。这样跑上一整天,那么他当天晚上就可以疲劳到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