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布拉格

爱上某人的这种感情,

现在想起来,

我才明白它真的是一瞬间的事情。

三个月没给你写信了。

这次,我从捷克的布拉格写信给你。

我所在的街道的中心位置,有一个从六百年前就开始转动的时钟。

我居住在一个山坡上的小民宿里。从这里往坡下走,路过布满了名人塑像的长桥,穿过像迷宫一般的街道,在尽头处有一个巨大的天文时钟。

那写了文字弥补的刻盘可以告诉我现在的时间和捷克曾经的时间,以及这一天里日出日落的时间。现在和过去,整个宇宙融合在一个时钟里的模样,我把它们记录在一张张照片里。

在布拉格的街道中心,看到那犹如活物般变换着姿态的天文时钟,我不由得按下了快门。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拍什么。可是,在不断拍摄的过程中,逐渐地我感觉到了自己的真实情感,我想拍的不是“时钟”,而是“时间”。

我跟捷克时钟工匠们度过了一整天,现在回到下榻的民宿。有个生长在布拉格的三十二岁青年人,他比我的肌肤还要白,有深棕色的眼睛,我跟他相遇的地方就是天文时钟前。

也许是对每天都通过取景器看时钟的我产生了好奇,好奇我为什么会每天拍同样的照片,这个捷克青年上前来用英语跟我搭话。见我的回答含糊不清,他就跟我讲,他自己在修理这个时钟的事情;他的父亲、祖父、曾祖父都是钟匠的事情;这个时钟一直都在修理的事情;还有从曾祖父那一代开始,大家都是驼背和高度近视的事情。他腼腆地提了提自己那镶着厚镜片的圆框眼镜。

我接受了他的邀请,和他一起进入了一栋木造的建筑物内。

他说,这是他在这座城市里最喜欢的地方。这是一个所有墙壁都被书堆遮盖住的扇形图书馆。我和他决定各自寻找自己喜爱的书。我找到一本专门拍水平线的日本摄影家的作品集。他找到了一本传奇法国收藏家的自传,我们彼此交换。

晚上,我们在他说的他从小吃到大的一家意大利餐厅吃了晚餐。进入这家红色屋顶的店,胖嘟嘟的店主就满脸堆欢地迎了上来。我们一边喝着隔壁酿酒厂寄过来的刚酿制好的手工精酿啤酒,一边吃着自家做的生火腿,还有加了新鲜西红柿和水牛奶酪的卡普里风味沙拉。途中,店主又拿着红酒来加入我们,大家最后一起吃完了用番茄酱和橄榄油巧妙搅拌的蛤蜊意大利面。

这家餐厅也是跟他家一样,从曾祖父的时代就开始了传承。这个时钟匠非常陶醉地吃完了这一餐。他说:“我和店长都是家里第四代传人,我们曾是小学同学。”我瞪圆了眼睛,从这店长的长相上看,我以为他比钟表男子要年长得多。他看见我惊讶的表情,笑着说:“看吧,她也很吃惊,你能不能稍微减减肥呀。”店长也跟着笑起来,仿佛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摸了摸他自己那圆滚滚的肚子。

我们走出店外,走在被黄色街灯照亮的石板街道上,我想起了你,藤代。这个男人跟藤代完全不同,可我一边说话,一边却不知为何想起了藤代。

说起与藤代相遇的回忆,那是在藤代常玩游戏的活动室里,还有在那又窄又有刺鼻的显像液味道的暗室里。午餐在学校食堂里吃狸荞面,一起在狭窄的单人间的公寓里休息。你和这个男人分明有着天壤之别。

爱上某人的这种感情,现在想起来,我才明白它真的是一瞬间的事情。

那时的我,以为它会永远持续下去。那时的我,是那么幼稚又毫无防备。

可是,我感觉那时的我比现在的我,活得更有力量,更有好多倍的力量。

那时的我,想知道有关自己喜欢的人的所有事情。那个人现在在哪里,做着什么事情,读着什么书,吃着什么食物,穿着什么衣服,我通通都想知道。

真切地希望自己可以确认。自己是爱人的,也是被爱着的。

那时候的那种清冽的情感,我现在想起来都感慨万千。

与藤代的分离来得非常突然。

我无法忘记九年前那天发生的事情。从那天开始,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我们会分手?

藤代,你还记得吗?

我们摄影部一起去的短途旅行。为了拍大海,大家一起住在海边破烂不堪的小旅馆里。那时,我刚跟你交往才一个月。

那时我们还瞒着摄影部的成员们呢。因为觉得很不好意思,进进出出都特意错开时间。二人在大家面前凑到一起时总是突然就默不作声,这样一来就更奇怪了,为此还经常被你取笑。

那时我多么想大声叫出来:“藤代,我喜欢你!”然而,却没能跟任何人说出口。那时的我,肯定不想跟任何人分享我们俩的特别时间。想把当下感觉到的幸福,作为两人仅有的宝物。

然而,秘密还是没能瞒下去。

我们乘坐的巴士在通过山道的瞬间,我突然不由得兴奋起来,叫出了声:“藤代,快看,是大海!”展现在眼前的那片蓝青色的大海,让人不禁忘我。

我这样突然直呼学长的名字,大家都大吃一惊,盯着我。其中的几个人好像很早以前就发觉我们有点奇怪,现在总算抓到了证据的样子,满脸笑嘻嘻的表情。就连最木讷的宾得,都紧接着说:“你们俩真可疑。”

最后,大岛代替大家问出了口:“藤代和小春在交往吗?”我和你都埋着头,想瞒过去,可是,在一旁一直安安静静坐着的小祖却大幅度地点头,仿佛在说:“我很早就看出来了。”看到他这副样子,我们只好束手就擒。

接下来,巴士里就变成了过节的气氛。

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第一次约会在哪里?喜欢对方的哪些地方?已经接吻了吗?一个个问题接二连三地袭来,让人喘不过气。我跟藤代,一会儿回答问题,一会儿一边敷衍,一边大笑。大家都在欢笑声中一阵闹腾。

这时候,大岛前辈满面欢喜地看着我们俩。他喝了最喜欢的苹果酒汽水,唱了一会儿歌,给我们送出了祝福。我还是头一次看见手持相机的大岛前辈。莱卡的业余相机。他左肩挎着相机带,捣鼓相机的样子,仿佛是从外国回来的摄影师。他凑得很近,拍摄大家的脸庞。虽然,把照片洗出来后,发现对焦和曝光都乱七八糟,不过大家的笑脸却都非常漂亮。

一阵节庆般欢腾后,巴士中终于恢复了平静,只听见睡觉的打鼾声传来。巴士沿着海边公路一直往前行。旅馆在半岛的最前端,距离到达目的地还需要很长时间。太阳西下,阳光照射在海面上,泛起金灿灿的光。在大家都熟睡的巴士最后一排,我和藤代肩并肩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金黄色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