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主人公出现(第4/6页)

“谁?”伊万的声音极小,唯恐打断了激动不已的讲故事人。

“编辑,我是说那个编辑。小说他看过了。他望着我,就像我闹牙疼肿了腮帮子似的,然后他瞟着墙角,甚至不好意思地嘻嘻一笑。他心不在焉地揉着我的手稿,不时清一下嗓子。他问的那些话仿佛都是疯话。他根本不谈小说本身,却问我是什么人,从哪儿来,写小说很久了吗,为什么从前没有听说过我,甚至提出了一个我认为是愚蠢透顶的问题:谁授意我用这种奇怪的题材创作长篇小说?

“他把我惹烦了,我就直截了当地问他,他到底愿不愿意出版我的小说。

“他有些慌乱了,支支吾吾地说,他个人不能决定这个问题,还要请编委会的其他成员读一下我的作品,他们是:批评家拉通斯基、批评家阿里曼和文学家姆斯季斯拉夫·拉夫罗维奇。他请我过两个星期再来。

“两星期后我又去了。接待我的是个年轻女子,她的双眼都斜向鼻梁,大约是经常撒谎的缘故。”

“这是拉普雄尼科娃,编辑部秘书,”伊万冷笑道,他对客人愤愤然描述的那个圈子是熟稔的。

“也许是吧,”客人说,“我从她那儿拿回了我的小说,已经弄得油污破烂。拉普雄尼科娃尽量避开我的眼睛,通知我说,编辑部稿子积压很多,两年都发不完,所以,关于出版我这部小说的问题,照她的说法,‘暂不予考虑’。

“以后的事情我还记得什么呢?”大师揉着太阳穴,嘟哝道。“噢,我记得散落在小说扉页上的红色花瓣,还有我女友的眼睛。是的,我记得她那双眼睛。”

客人的叙述渐渐变得语无伦次,吞吞吐吐。他讲到斜飞的雨丝,在地下室里栖居的绝望,以及他又去过什么地方等等。他小声悲鸣道:是她推动他去奋争的,他丝毫也不怨她,不,他不怨她!

接下去,伊万听出来,像是突然发生了一桩怪事。有一天,我们的主人公打开报纸,看到批评家阿里曼的一篇文章,标题是:《敌人在偷袭》。阿里曼警告众人说,他,即我们的主人公,试图把颂扬耶稣基督的护教论偷偷塞进出版物中。

“啊,我记得,我记得!”伊万叫道。“不过我忘了您的姓名!”

“再说一次,别提我的姓名,我没有姓名了,”客人道,“问题不在于我姓甚名谁。过了一天,在另一家报纸上又发现了署名姆斯季斯拉夫·拉夫罗维奇的文章,作者提出要打击,要狠狠打击彼拉多主义,狠狠打击那个妄想把彼拉多主义塞进(又是这个可恶的字眼!)出版物的蹩脚的圣像画匠!

“我被‘彼拉多主义’这个闻所未闻的称呼惊呆了,又打开了第三份报纸。上面载有两篇文章,一篇是拉通斯基的,另一篇署名‘恩·埃’。请您相信,跟拉通斯基相比,阿里曼和拉夫罗维奇不过是小打小闹。看看标题就知道了,拉通斯基的文章是:《好战的旧礼仪派教徒》[4]。我全神贯注地读着这些批判我的文章,没有察觉这时她走了进来(我忘了关门)。她站在我面前,手里拿着滴水的雨伞和几份淋湿的报纸。她眼中射出怒火,双手颤抖冰凉,扑过来吻了我,然后捶打桌子,声音嘶哑地说,她要毒死拉通斯基。”

伊万好像有点难为情地叹了两口气,但没有说什么。

“凄凉的秋季到来了,”客人接着讲,“小说的惨败犹如撕去了我的一片灵魂。说实话,我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唯有等待着一次次和她相见。这时候我的情况有些不对劲了。鬼知道是怎么回事,想必斯特拉文斯基早已作过分析。我开始觉得苦闷,并有了某些预感。报刊上的批判文章方兴未艾。刚看头几篇,觉得它们可笑,但随着文章数量的增多,我的态度渐渐有所改变。第二阶段的感觉是惊奇。这些文章虽然气势汹汹、振振有词,但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少见的虚与委蛇和首鼠两端。我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这批文章的作者个个言不由衷,他们的火气也正由此而来。然后进入了第三阶段,您想吧,那是恐惧的阶段。并非惧怕报上的文章,而是对一些跟文章和小说毫无关系的东西感到恐惧。比如说,我开始害怕黑暗。总之,到了精神病发作的阶段了。特别是在入睡前,仿佛有一条软绵绵、冷冰冰的章鱼伸开腕足,直接爬进了我的心里。我只好开灯睡觉。

“我心上人的样子变化很大。(我当然没有告诉她章鱼的事,但她能看出来我的情况不大妙。)她消瘦了,苍白了,没有了笑声,而且一再求我原谅她劝我发表小说的片断。她要我抛开一切到南方去,到黑海去,把十万卢布的剩余都用在这趟旅行上。

“她执意定要如此。我不想争辩,便答应她日内启程(我下意识地感到,我去不了黑海)。她说她要亲自去买车票。我就拿出全部余款约一万卢布,都交给了她。

“‘干吗这么多钱?’她惊奇道。

“我说恐怕失窃,所以在我动身前请她代为保管。她把钱装进小提包,就来吻我,说她宁死也不情愿就这样丢下我孤单一人,无奈那边在等着她,她身不由己,她明天一定来。她恳求我什么也不要怕。

“这是十月中旬的一个黄昏。她走了。我在沙发上躺下,没开灯就睡着了。因为觉得章鱼就在身边,又惊醒过来。我在黑暗中摸索,好不容易开亮了灯,一看怀表,是深夜两点钟。我躺下时身体就不适,醒来后就病了。我忽然感到,秋夜的黑暗就要压破玻璃窗涌进屋里来,我会在这墨水似的黑暗中被呛死。我站了起来,无法控制自己,便大叫一声,想跑到别人家里去,哪怕去找楼上的房东。我发狂似的同自己搏斗,挣扎到火炉边,点燃了炉中的木柴。在柴火噼啪声和炉门碰击声中我感到稍稍好些,又冲进前室,开了灯,找出一瓶白葡萄酒,打开盖子,对着瓶嘴喝起来。恐惧的心理因此而略减,至少我没有跑去找房东,而是回到了火炉边。我打开炉门,任炉火灼痛我的脸和手,小声念叨着:‘我遭难了,你知道吧……你快来吧,快来吧!……’

“没有人来。只有炉火在呼啸,夜雨抽打着小窗。这时候发生了最后的一幕。我从抽屉里拿出沉甸甸的小说副本和手稿簿,动手烧毁它。干这事很费劲,写满字的纸张不易燃。我用力撕扯稿本,手指甲都抠裂了,把它竖放在柴火中间,拿火钩不住地翻拨。纸灰又跟我作对,每每要压住火头,我和它互不相让,小说顽强抵抗着,渐渐化为灰烬。熟悉的字句从我眼前闪过,纸页由下而上变成焦黄色,但字迹仍然显露出来,直到纸张完全烧黑才不见了那些字句,我用火钩狠狠拍打,最后把它们消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