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主人公出现(第5/6页)

“这时,听见玻璃窗上有轻轻抓挠的声音。我的心猛烈一跳。我把最后一本手稿丢进火里,跑去开门。从地下室到通院子的门有几级砖阶,我跌跌撞撞冲到门口,小声问道:

“‘谁?’

“一个声音,是她的声音,回答:

“‘是我……’

“我不记得怎样拉掉链钩,拿钥匙开了门。她一跨进门就扑到我的怀里。她浑身淋湿,满脸是水,头发散乱,抖个不停。我只能说出一个字:‘你……你?’嗓子就哽住了。我们跑下台阶,她在前室脱掉大衣,和我快步走进第一间房。她轻轻尖叫了一声,徒手去夺炉中最后的残余,把一叠底部着火的稿本扔到地板上。房里顿时充满了烟雾,我连忙踏灭烟火,她一头扑到沙发上,忍不住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等她平静下来,我说:

“‘我恨这部小说,我害怕。我病了,我感到恐惧。’

“她站起来,对我说:

“‘天哪,你病成这样!因为什么,因为什么?让我来救你,我一定能救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望着那双因烟熏、哭泣而红肿的眼睛,感到她冰凉的手在抚摩我的额头。

“‘我能治好你,一定能治好你,’她抓住我的双肩喃喃道,‘你要把小说重新写出来。为什么,为什么我自己没有留下一份啊?!’

“她气得咬牙切齿,又咕哝了几句,然后紧闭嘴唇,着手收拾和理平那些燎焦的纸张。这是小说当中的一章,记不清是哪一章了。她把残稿摞齐,用纸包好,再扎上带子。她的一举一动显得她充满决心,能够控制自己。她要了些葡萄酒,喝下去后说话的语气更平静了。

“‘这就是说谎付出的代价,’她说,‘我不愿再说谎了。我本可从此就留在你的身边,但我不想采取这种方式。我不想让他永远记住:我是深夜私奔弃他而去的。他从来没有伤害过我。刚才他被人突然叫走,他们工厂里起了火,但他很快就会回来的。明天一早我对他说明真相,告诉他我爱上了别人,然后我就永远回到你身边来。你回答我,你是否愿意这样?’

“‘我可怜的人儿,可怜的人儿,’我对她说,‘我不允许你这样做。我命运难测,不想让你跟我同归于尽。’

“‘就因为这一点吗?’她把眼睛凑近我的眼睛问道。

“‘就因为这一点。’

“她显得异常兴奋,偎在我身上,搂住我的脖子说:

“‘我跟你同归于尽。明天早晨我就回到你身边。’

“我生活中最后的记忆,就是从我的前室里照过来的一道亮光,它照见一绺散乱的秀发,照见她头上的小圆帽和那双神情毅然的眼睛。我还记得她出门时的黑色身影和那个白纸包。

“‘我想送送你,不过我没有力气一个人走回来,我害怕。’

“‘别怕,再忍耐几小时。明天早晨我就会在你身边。’这是她留在我生活中的最后话语。”

“嘘!”病人突然自己打住话头,竖起一根手指头,“今天是个不平静的月夜。”

他又躲到阳台上去了。伊万听见走廊里有轮床推过的响动,什么人发出了几声抽泣,又像微弱的尖叫。

四周重又安静下来。客人回来告诉伊万:一百二十号房来了个新病人,他老是哀求人家把脑袋还给他。两人忧心忡忡地沉默了一会儿,后来他们镇定下来,继续讲那个被打断的故事。然而这确是个不安的夜晚,客人刚刚开口,走廊里又传来了人声,他只好凑在伊万耳边悄声细语,只有伊万一人听见他讲些什么,当然,刚开口的那句话除外:

“她走了才一刻钟,就有人敲窗户来找我了……”

客人对伊万耳语时,样子十分激动。他的脸部不时抽搐着,眼睛里闪现出恐惧和愤怒。他的手一次次指向月亮,而此时月亮早已落到阳台下方去了。直到外面没有一点声音传进来时,客人才离开伊万的耳朵,提高了嗓门。

“就这样,在一月中旬的一个夜晚,我瑟缩在自家的小院子里,身上还穿着那件大衣,不过扣子全都扯掉了。在我身后,一个雪堆遮没了丁香树丛。前面脚下就是我的小窗,遮着窗帘,透出微弱的灯光。我走近第一个小窗,侧耳细听:我的房间里有人在放留声机。这是我所能听到的,我却看不见里面的任何东西。我站了一会儿,走出院门来到胡同里。外面风雪交加。一条大狗窜到脚边吓了我一跳。我躲开狗,跑到街对面。寒冷和恐惧时刻伴随着我,令我几乎发狂。我走投无路。胡同出去就是大街,倒不如干脆扑到电车底下一死了之。远远就看见那些灯火通明、披冰戴雪的大箱子,听见它们在严寒中疾驶的讨厌的轧轧声。可是,亲爱的邻居,问题在于恐惧感控制了我全身的每个细胞。就像怕狗那样,我也害怕电车。是啊,这座医院里就数我的病最糟糕了,是真的。”

“您本该给她通个消息的,”伊万道,他很同情这位不幸的病人,“再说,您的钱还在她那儿不是?她当然会保管好的,对吧?”

“这一点您不必怀疑,她一定会保管好的。您好像没有明白我的意思,确切些说,也许是我丧失了我原有的描述才能。我并不可惜这种才能,因为它对我不再有用了。假如说,”这时客人把一种虔敬的目光投向窗外的黑暗,“假如说她面前放着一封从疯人院寄来的信。您想想,怎么可以用疯人院的地址寄信呢?一个精神病人写的信?别逗了,我的朋友!让她不幸吗?不,这个我做不到。”

伊万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同情他,可怜他。客人摇摇他那戴着小黑帽的头,沉浸在回忆的痛苦中。他说:

“可怜的女人。不过,我希望她已经把我忘了!”

“您的病能好……”伊万怯生生地说。

“我的病没治了,”客人泰然道,“斯特拉文斯基说他能使我恢复正常生活,这话我不信。他仁爱为怀,想安慰我罢了。不过我也不否认,我的情况大有好转。哦,刚才讲到哪儿了?对,严寒,飞驶的电车。当时我知道这家医院已经开业,就徒步穿过全城直奔这儿来了。简直昏了头!要不是一个偶然机会救了我,恐怕我早已在城外冻死了。出了城关卡大约四公里的地方,遇见一辆卡车,车上什么零件坏了。我走到司机跟前,令人惊奇的是,他竟然可怜我了。卡车恰好去医院方向,他就捎上了我。所幸我只冻坏了左脚趾,后来治好了。我在这家医院已经住了三个多月。告诉您,我认为这地方真是非常非常之不错。亲爱的邻居,人不要好高骛远,真的!比如我吧,曾经打算周游全球,结果注定不能如愿。现在我只能看到地球的一小块。我想,这不能算地球上最好的一块,但我要再说一遍,这块地方也不那么糟糕。夏天就要到了,普拉斯科维娅·费奥多罗夫娜说,到那时阳台上会爬满常春藤。一串钥匙给了我许多机会。夜里还有月光。啊,月亮落下去了!有些凉了。已经是后半夜,我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