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撒旦的盛大舞会(第4/5页)

然后,玛格丽特来到一个极大的贮酒池边,四面柱廊环绕,一巨型黑色尼普顿[11]雕像口吐大股淡红色的酒液。池中升腾着香槟酒醉人的醇香。这里是一派自在行乐的景象。女士们嘻嘻哈哈扔掉鞋子,把手提包交给自己的男伴或拿着床单侍候的黑人,叫喊着像燕子般飞身跃入池中。带泡沫的酒柱随之高高溅起。灯光透过满池酒液把池底照得火红。这火红里掠动着一道道银白闪光,那是泳者的身体。女士们出池时皆已酩酊入醉乡。柱廊下笑声聒耳,闹哄哄的就像在澡堂里一样。

在这片混乱中,玛格丽特只记住了一张醉醺醺的女人脸,那脸上有一双茫然的——茫然中仍带着祈求的眼睛。她还记住了一个名字“弗丽达”!玛格丽特被酒气熏得头晕起来,她想离开,却被黑猫在酒池里玩的花样吸引住了。别格莫特在尼普顿的大嘴边作起法来。只见池中香槟酒汹涌着发出咝咝声和轰鸣声,转眼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尼普顿开始喷吐一种不起泡沫的暗黄色浪涛。女士们发出一阵尖嘶和喊叫:

“白兰地!”她们纷纷从池边向柱廊里跑去。不一会儿酒池已经注满。黑猫在空中连翻三个跟斗,扑通一声一头扎进了微波荡漾的白兰地。它钻上来时哧哧地喷着气,领结被浸泡得变了形,胡子上的金颜色以及望远镜都不见了。决意效法别格莫特的唯有那个标新立异的女裁缝及其男伴——一个陌生的年轻混血儿。他俩双双投入了池中。这时科罗维约夫挽起玛格丽特的胳膊,同她离开了沐浴的人们。

玛格丽特觉得她飞过了一个地方,看见石砌的大池塘里牡蛎堆积如山。她又经过了另一处,隔着玻璃地面能看到地狱里的熊熊炉火及忙碌其间的白衣魔鬼厨师。然后她恍恍惚惚,眼前出现了阴暗的地下室,里面点着油灯,几个姑娘从通红的炭火上把咝咝冒油的烤肉拿给客人享用,客人们在大杯饮酒祝她健康。后来她还看见白熊在露天舞台上拉手风琴跳卡马林舞[12],火怪在壁炉里毫不灼伤地表演魔术……玛格丽特再次感到力量衰竭。

“最后一次出场,”科罗维约夫有些担心地悄悄对她说,“然后我们就自由了。”

她在科罗维约夫陪同下又回到了舞会大厅。此时跳舞已经停止。不计其数的客人都拥挤在圆柱下面,空出了大厅中央的地方——那儿出现了一座高台。玛格丽特不记得谁把她扶了上去。她刚一登台,就听见哪儿在敲午夜的钟声。她很奇怪,按时间早该是下半夜了。不知在何处的时钟敲完了最后一响,大群的客人立刻鸦雀无声。这时玛格丽特又看到了沃兰德。簇拥他走过来的是亚巴顿、阿扎泽洛和几个貌似亚巴顿的黑衣年轻人。玛格丽特这才注意到,在她的对面也为沃兰德准备了一座高台。但沃兰德没有站到台上。玛格丽特惊讶极了,在舞会最后的盛大出场式上,沃兰德竟然是卧室里的那身打扮。他仍旧穿着有补丁的肮脏衬衫和歪后跟的夜间便鞋。出鞘的长剑被他当成了支撑身体的拐杖。他一瘸一拐走到自己的高台下站住了。阿扎泽洛立即端着盘子来到跟前,玛格丽特瞥见那盘中物乃是一个磕掉了门牙的斩下的人头。大厅里仍然一片死寂。这死寂只有一次被打破,那是远远传来的一阵牛头不对马嘴的铃声,就像大门口响起了电铃那样。

“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沃兰德声音不高,对那人头说。死人的眼皮微微张开了。玛格丽特打了个寒噤,她看见了一对有思想和有痛苦的活生生的眼睛。“一切都应验了,岂不是吗?”沃兰德望着人头的眼睛说下去。“脑袋被女人轧掉,会议没有开成,我住进你的家,这些都成了事实。而事实是世界上最雄辩的东西。不过我们现在最关心的不是既成的事实,而是以后的事情。您总是热心宣扬一种理论:人被砍掉脑袋后生命就会终止,人就变成灰烬而不存在了。今天当着诸位来宾的面,尽管他们本身就证明了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理论,我还是很高兴地告诉您:您的理论相当深刻而且机智。本来嘛,一切理论都是相对存在的,其中也包括这样的理论:一个人信仰什么,他就会得到什么。让这一点也成为事实吧!您将不复存在,而我将乐于用您变成的酒樽为存在而痛饮。”沃兰德说罢举起了长剑。顿时那人头的顶部开始发黑和皱缩并一块块碎落下来,随后眼睛也消失了。不多会儿,玛格丽特看见盘子上托着一尊带金脚的牙黄色颅骨,眼窝里嵌着绿宝石,牙齿都变成了珍珠。天灵盖从合缝的地方掀掉了。

“马上就到,老爷,”科罗维约夫看到沃兰德疑问的眼光,忙过来说,“他就会来到您面前。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我听见他的漆皮鞋在吱吱响,听见他喝完了今生最后一杯香槟酒,把高脚杯放到桌子上的声音。请看,他来了。”

一位新客人独自走进大厅朝沃兰德而来。客人的外表和其他许多男宾毫无二致,只是远远就看见,他紧张得连路都走不稳。他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两眼惊慌四顾。不用说,这里的一切都把他惊呆了,当然,尤其是沃兰德的这身打扮。

然而客人受到了极为亲切的欢迎。

“啊,亲爱的迈格利男爵,”沃兰德笑容可掬,对目瞪口呆的客人说,“我荣幸地向各位介绍,”他又向在场的人道,“这位可敬的迈格利男爵在游艺娱乐管理委员会任职,专门负责向外国游客介绍首都的名胜古迹。”

玛格丽特怔住了,她忽然认出了这个迈格利。在莫斯科的剧院和餐馆里她不止一次遇见过此人。“等一等……”玛格丽特在想,“这么说,他也死了吗?”事情马上就有了分晓。

“这位可爱的男爵真是很可爱,”沃兰德笑嘻嘻地接着说,“他听说我到了莫斯科,马上就打电话来要为我提供专门服务,也就是为我介绍名胜古迹。当然,今晚我荣幸地把他也请来了。”

这当儿玛格丽特看见阿扎泽洛把放颅骨的盘子交给了科罗维约夫。

“噢,男爵,顺便说说,”沃兰德突然压低嗓子亲昵地说,“现在外面风言风语,说您这个人非常好奇又非常饶舌,这两样加在一起已经引起了公众的注意。造谣的人还说您是告密者、奸细什么的。有人甚至预计,您不出一个月就会因此落得个悲惨下场。所以,我们决定帮助您摆脱痛苦的等待——利用您自己提供的机会:您不是一再要到我家来作客,其实是来尽可能干那偷听偷看的勾当吗?”

男爵的脸色变得惨白,比生来就特别苍白的亚巴顿尚有过之。随后发生了奇怪的事情。亚巴顿走到男爵面前,把自己的眼镜很快摘下又戴上。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什么东西在阿扎泽洛手中一闪,听到拍手似的一声响,男爵便慢慢仰倒下去,鲜血从他的胸口喷出来,染红了浆洗挺括的衬衣和坎肩。科罗维约夫用颅骨去接那汩汩的血流,接满后就呈给沃兰德。这时男爵的尸体已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