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第4/10页)

甚至偶尔我会突发奇想,倘若有一天我因妊娠反应而消瘦,身边有一个人却能把全套的法国大餐吃得一干二净,那我一定会喜欢上他的。

二月六日(星期五) 十一周+四天

近来,我常常自己一个人吃饭。眺望着院子里的花坛、花铲和天上的行云,悠闲地吃饭,有时大中午的就喝起啤酒,还抽上姐姐讨厌的烟,享受着自由的时光。我不感到寂寞,觉得自己就适合一个人吃饭。

今天早晨,我用煎锅煎腊肉鸡蛋时,姐姐从楼梯上跑了下来。

“这味儿太难闻了,拜托,想想办法好不好!”

她揪着头发大声地喊道,亢奋得泪眼迷蒙,睡裤下露出的光脚像玻璃一样冰冷透明。啪的一声,煤气炉的开关被关上了。

“只是普通的煎鸡蛋和腊肉。”

我小声说道。

“根本不普通,家里全是黄油、油脂、鸡蛋和猪肉的气味,我都没法呼吸了。”

她趴在餐桌上,真的哭了起来。我顿时慌了神,赶紧打开了换气扇和窗户。

姐姐发自心底地哭着,哭得伤心极了,堪比演员在演戏:头发遮挡住侧脸,肩膀微微抽动着,哭声响亮。我摩挲着她的后背,想要安慰她。

“你得想点办法呀!早晨一睁眼,那股难闻的气味就侵入了我的全身,嘴里、肺里和胃里被搅成一锅粥,所有的内脏都在旋转。”

她一边哭一边诉说。

“为什么咱们家里到处都是这种气味呢?反正所有的东西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对不起,以后我会注意的。”

我战战兢兢地说道。

“还不光是腊肉鸡蛋。烧焦的煎锅、陶瓷盘子、洗脸台上的香皂、卧室的窗帘等等,所有的东西都有一股怪味。一股味儿像变形虫一样突然扩散开后,别的气味将它包住,它们继续膨胀,接着又有其他的气味和它们融合在一起……简直没完没了!”

姐姐将泪眼婆娑的脸埋在桌子上。我一直把手放在她的背上,无可奈何地盯着她睡衣上的花纹。换气扇的嗡嗡声似乎比平时大得多。

“你知道气味有多可怕吗?简直让人无处可逃啊。它们毫不留情地不停向我进攻。我真想去一个没有气味的地方,就像医院的无菌室那样的地方。我想在那儿把内脏全都掏出来,用清水彻彻底底洗干净。”

“是啊,是啊。”

我小声附和道,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可是实在闻不到哪里有什么气味。清晨的厨房很洁净,橱柜里整齐地排列着咖啡杯,墙上挂着已经干透的白抹布,窗外是冻结般的晴空。

我不清楚姐姐哭了多长时间,好像只有几分钟,又好像长得没有尽头。总之,她直到哭够了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抬起脸来看着我。她的睫毛和脸颊上都挂着眼泪,但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了。

“我并不是不想吃东西。”

姐姐平静地说。

“其实,我什么都想吃,像马一样大口大口地吃。我怀念以前能够香甜地吃东西的时候,这让我悲伤。于是我想象了一番景象:餐桌中间放着玫瑰花,烛光映在葡萄酒杯上,汤和肉冒着热气——当然,那里没有任何气味。我还想过妊娠反应结束后,最先吃什么东西,虽说我很担心妊娠反应是不是真的能够结束。我还试着画过画儿,画的是法式黄油炸比目鱼、排骨肉和菜花色拉。我拼命地想象,想画得尽量逼真一点,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一天到晚都在琢磨吃,就像战争期间的小孩一样。”

“说什么呢,你不要那么自责。这又不是你的错。”

我安慰道。

“谢谢。”

姐姐目光木然。

“以后你在家时,我尽量不做饭了。”

她点点头。

煎锅里是已经凉透了的腊肉鸡蛋,无声无息。

二月十日(星期二) 十二周+一天

十二周结束,也就是说进入到第四个月了。但是,姐姐的妊娠反应没有任何好转。妊娠反应就像一件湿透的衬衣,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

今天,姐姐也去了二阶堂先生的诊所。因为她现在的神经、荷尔蒙还有情感都已经变得支离破碎了。

每次去二阶堂先生的诊所,姐姐总要花费很多时间选择衣着。她在床上摆出好几套大衣、裙子、毛衣和围巾,很专注地思考着到底要穿哪一身行头。而且,化妆也比平时要仔细得多。要是姐夫看到姐姐这样,会不会嫉妒呢?真让人担心。

由于妊娠反应,姐姐的腰瘦了一圈,变得苗条,两颊消瘦,下巴也尖了,显得越来越漂亮,看着根本不像是个孕妇。

我曾经见过二阶堂先生。那天刮台风,他送姐姐回来。他是一个长相没什么特点的中年男子,没能让我留下一点印象,譬如耳垂大、手指粗或者脖子上的皱纹深,等等。他微微低着头,静静地站在姐姐身后,看上去十分柔弱。也许是雨淋湿了头发和肩膀的缘故吧。

我不清楚二阶堂先生给姐姐做了哪些治疗,听说只是一些心理测试、催眠疗法以及药物治疗。从高中起有十多年的时间,她一直不间断地接受二阶堂先生的治疗,可是神经上的毛病一点都没有好转。她的病一直像浮在海面上的海草那样随波起伏着,绝对不会漂上安稳的海滩。

但是,姐姐说在接受治疗的期间,她感觉身体特别放松。

“和在美容院洗头的感觉差不多。当别人侍候你的身体的时候,真是舒服得没法形容。”

她像回忆起了那种舒服的感觉似的,眯起眼睛说道。

我倒不认为二阶堂先生是多么优秀的精神科大夫。刮台风的那个晚上,默默地站在门口的他,眼神就像一个怯弱的患者,完全不像精神科大夫。他究竟是如何安抚姐姐那脆弱的神经呢?

天黑了,金色的月亮已挂在夜空,姐姐还没回来。

“这么冷的天,她大晚上的一个人回来,不会有问题吧?”

姐夫自言自语着,门外刚一传来出租车停车的声音,就马上迎了出去。

姐姐一边解着围巾一边说了句“我回来了”。她的眼睛和睫毛上闪烁着清冷的光,表情比早晨平静多了。

但是,不管去二阶堂先生的诊所多少趟,姐姐的妊娠反应一点都没见好转。

三月一日(星期日)十四周+六天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考虑过即将出生的婴儿。或许我也应该考虑一下婴儿的性别、名字和宝宝服才对。一般来说,这些事更令人兴奋。

姐姐和姐夫当着我的面从不提婴儿的事,就好像怀孕这件事和肚子里有个婴儿是完全无关的。所以,我也不觉得婴儿是手能碰到的东西。

现在,存在我脑子里关于婴儿的关键词是“染色体”。如果是作为“染色体”的话,我能想象出婴儿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