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马扎罗的雪

乞力马扎罗是一座积雪覆盖的大山,海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据说是非洲的最高山脉。它的西高峰名叫马塞人[1]的“恩阿吉—恩阿伊”,意思是神的殿堂。靠近西高峰的地方,有一具豹子的冻尸。那么高的海拔,豹子上来是为了寻找什么,尚未有人作出过解释。

“不可思议的是,这地方居然不痛,”他说,“一开始就是这样,没有疼痛感。”

“真的么?”

“千真万确。非常抱歉,这味儿肯定把你熏坏啦。”

“别这么说!千万别这么说!”

“瞧它们,”他说,“到底是这里的景象还是气味引它们过来的呢?”

帆布床摆放在一棵含羞草树的一大片树荫里,男子躺在床上,目光越过树荫,望着阳光耀眼的旷野。那边地上蹲着三只可憎的大鸟,天上还有十几只在滑翔,它们从上空经过时,投下一片片飞掠的影子。

“从卡车抛锚那天起,它们就在那儿了,”他说,“今天第一次撞见有落到地上的。先前我还仔细观察它们的飞翔习性,想万一哪天写小说时可以用上。现在看来真好笑。”

“我不希望你真写。”她说。

“我只是说说,”他说,“说说话觉得人松快多了。不过我不希望话多让你心烦。”

“说话不让我心烦,”她说,“我是因为自己没用才焦躁不安的。我想呀,我们不妨放轻松些,等到来飞机。”

“或者等到没飞机来的时候。”

“请告诉我,我能做些什么。总有什么事我有能力做的。”

“你可以帮我截掉这条腿,那也许可以阻止蔓延,不过我怀疑不一定管用。不如你给我一枪。如今你已经是个好射手啦。我教过你射击,对不对?”

“求你别说这样的话。我读点东西给你听好么?”

“读什么呢?”

“从那本书里随便挑一段我们没读过的。”

“我听不进去哟,”他说,“还是说说话最松快。我们吵吵嘴,时间就过得快了。”

“我不吵嘴。我从来都不想吵嘴。今后我们不要再吵嘴啦。不管我们变得多么焦躁不安。也许今天他们会开着另一辆卡车回来。也许飞机会来。”

“我不想挪动,”他说,“现在换地方已经没意义了,顶多让你心里面感觉松快些。”

“这是懦夫说的话。”

“你就不能不要骂人,让一个男人死得尽量舒服些么?丁铃当啷折腾我一番有什么用?”

“你不会死的。”

“别傻了。现在我就已经离死不远啦。不信你问问那些杂种。”他向那几只龌龊的大鸟栖息的地方望去,它们的秃脑袋藏进了蓬起的羽毛里。第四只鸟滑翔着落了下来,先快步奔跑了一段距离,然后摇摇摆摆慢悠悠地向同伴们走去。

“每个营地周围都有它们。你从来不注意而已。你只要不放弃,就不会死。”

“你从哪儿读到这些废话的?你是个十足的大傻瓜。”

“你就想想其他的人吧。”

“看在基督的分上,”他说,“说这话的行家是我。”

接着他躺下来,安静了一会儿,目光越过微光闪烁的烘热的旷野,眺望着灌木丛的边缘。在黄色的背景上,几只野羊[2]显得一点点小,白白的。远处,他看见有一群斑马,在绿色的灌木丛映衬下呈白色。这是一块令人愉悦的营地,依山搭建,有大树遮荫,清水相傍,附近还有一眼差不多已干涸的水穴,每天清晨有沙鸡在它周围飞来飞去。

“我读书给你听好么?”她问。她坐在帆布床旁边的一张帆布椅子里:“一阵微风吹来喽。”

“不了,谢谢。”

“也许卡车会来。”

“我才不在乎那辆卡车呢。”

“我在乎。”

“好多我不在乎的东西你都在乎。”

“不是太多啊,哈里。”

“喝一杯怎样?”

“那应该是对你有坏处的。布莱克的书里说,忌一切含酒精的饮料。你不要再喝酒啦。”

“莫洛!”他喊道。

“是,先生。”

“拿威士忌苏打来。”

“是,先生。”

“你不该喝,”她说,“我说你放弃,就是这个意思。书上说酒精对你有害处。我知道它对你有害处。”

“不,”他说,“它对我有好处。”

看来一切就这样终结了,他心想。看来他永远不再有机会给事情一个完满的结局。看来事情就以这种方式,在一杯酒引起的争吵中终结了。

自从右腿开始坏疽,他就不再感到疼痛,恐惧也随着疼痛离他而去。现在他心中只剩下一种极其疲惫和愤怒的感觉:居然是这样一个结局。对于正在来临的结局本身,他并没有什么好奇心。多年来结局问题一直困扰着他,但现在结局本身却没有任何意义。真奇怪,一旦疲惫透了,达到这种状态是多么轻而易举。

有些东西他一直攒着没写,原想等思路足够清楚了再写,写好些,现在永远不会写出来了。嗯,这样也好,不必品尝写作失败的苦果。也许那些东西是永远写不好的,那正是你一再拖延,迟迟不动笔的原因。算啦,现在他永远不会知道了。

“真希望我们根本就没上这儿来。”女人说。她咬住嘴唇,望着他手里的酒杯:“在巴黎你决不会出这种事。你一直说你爱巴黎。我们原本可以待在巴黎的,要不随便去哪儿都行。去哪儿我都愿意。我说过不管什么地方你想去我都跟着。你想打猎,我们可以去匈牙利呀,在那儿舒舒服服地打猎就是了。”

“你那些该死的钱。”他说。

“这么说不公平,”她说,“那些钱你我一向是不分的。我丢下一切,无论你想去哪儿我都跟着,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照做,可我真希望我们根本就没上这儿来。”

“你说你爱这儿的。”

“那是你好好儿的时候,可现在我恨这块地方。我不明白为什么偏偏一定要让你的腿出这种事。我们作了什么孽,非得让我们遇上这种事?”

“我作的孽大概就是,起先刚刮破的时候忘了上碘酒,随后又没把事情放在心上,因为我从来不感染的。到后来,情况恶化了,又碰上其他杀菌剂用完,就用弱效的石炭酸溶液消毒,可能因此造成了毛细血管麻痹,引起坏疽。”他望着她,“还有什么呢?”

“我不是指这个。”

“假如我们雇了个好技工,而不是一个技术半生不熟的吉库尤人[3]司机,他就会检查一下机油,不至于把卡车轴承烧坏。”

“我不是指这个。”

“要是你没有离开自己那帮人,在该死的老韦斯特伯里、萨拉托加和棕榈滩[4]的那些熟人,同我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