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马扎罗的雪(第2/8页)

“嗨,我是爱你呀。你这样说不公平。我现在也爱你。我会永远爱你。你不爱我么?”

“不,”男人说,“我不觉得我爱你。我从来没爱过你。”“哈里,你在说些什么呀?你神志不清楚了吧。”

“不。我已经没有神志可以不清楚了。”

“别再喝那个啦,”她说,“亲爱的,求你别再喝那个啦。我们得努力,凡是能做的,都试一下。”

“你去努力吧,”他说,“我累啦。”

此刻在他的脑海里,他看见卡拉加奇[5]的一个火车站。他背着背包站在月台边,正是辛普伦—奥芬特号列车前灯的光柱划破黑暗的那一刻,他刚撤退下来,正准备离开色雷斯[6]。这是他留待将来写进小说里的一幕。还有一段情节:早晨用早餐的时候,他向窗外眺望,望着保加利亚群山上的雪,南森的秘书问老头是不是雪,老头望着雪说:不,那不是雪。早着呢,还没到下雪的时候。秘书把他的话传给别的姑娘们听:不,你们看,那不是雪。于是她们都说:不是雪,我们弄错了。可明明那就是雪。等到他进行人口交换[7]时,他将她们转送到山里去了。她们进山时脚下踩的是雪,最后她们死在了那年冬天。

那一年,在高厄塔尔[8]山上,整个圣诞周也是在下雪。那一年他们住在伐木人的小屋里,那口方形大瓷灶占据了半间屋子。那个逃兵跑进来的时候,他们正睡在山毛榉树叶填塞的床垫上,他脚上沾着雪,在出血。他说宪兵紧追过来了。他们给了他一双羊毛袜,缠住宪兵们聊天,直到雪花盖住他的足迹。

在希伦茨[9],圣诞节那一天,雪是那么的亮,你从葡萄酒吧望出去,看着人们一个个从教堂回家时,甚至都觉得雪光刺痛眼睛。他们就是从那儿开始,走上那条被雪车磨得哧溜滑的尿黄色道路的;路的一旁是河,另一边是松林覆盖的陡峭山峦,他们肩上扛着沉重的滑雪板。他们就是从那儿开始,从“梅德纳尔之家”上方那条冰河上滑下来的。雪看上去像糕饼上的糖霜一样滑,像粉末一样轻;他记得冲下去速度那么快,使滑行变得悄无声息,人如一只倏然飞坠的鸟儿。

那一回他们遇上了暴风雪,被困在“梅德纳尔之家”一个礼拜。他们点着马灯,在烟雾弥漫中玩牌。伦特先生输得越多,注下得越大,最后输了个精光。他的一切:滑雪学校的钱,那年冬季的盈利,然后是他的本金。伦特先生和他的长鼻子此刻依然在他眼前:他看见他摸起一张牌,掀开看一眼,说:“不跟。”那段时间总是有赌局。不下雪的时候赌,雪下得太大时还是赌。他回想着一生中消耗在赌博上的所有时光。

不过此事他一行字也没有写。另一件事他也没有写:在那个寒冷而晴朗的圣诞节,平原另一边的群山显露出来了,巴克飞过前线去轰炸奥地利军官的休假列车;那些军官四散奔逃的时候,巴克用机枪扫射他们。他记得后来巴克走进餐厅,讲述事情的经过。餐厅里变得鸦雀无声,然后有人说了一句:“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杂种!”

后来同他一起滑雪的奥地利人,正是当时他们去杀的那一帮人。不,不是同一帮人。那年同他一起滑雪一整年的奥地利人汉斯,一直住在“皇帝·猎人”客栈,有一回他们一同去锯木厂上面的小溪谷猎兔子时,聊起过帕苏比奥之战[10],还有进攻波蒂卡拉和阿萨洛的战斗。那些战事他一个字也没有写。蒙特科罗纳、塞特科姆尼和阿尔西罗的战事[11],他也没有写。

他在福拉尔贝格[12]和阿尔贝格山[13]住过几个冬天?四个。这时他记起了那个有狐狸要卖的人,当时他们步行进入了布卢登茨,那一回是去买礼物。他记起了上等樱桃酒的樱桃核仁味儿,在结了硬壳的雪地上快速滑行扬起的雪粉:一边唱着“嗨!嚯!罗利说!”一边冲下最后一段坡道,来到陡直段,直飞而下,然后拐三个弯儿滑过果园,出来后越过那道沟,来到酒吧后面那条结了冰的路上。敲一敲,松开缚带;甩一下,取下滑雪板,靠放在酒吧的木板墙根。灯光泻出窗外,窗户里烟雾腾腾,弥漫着新酒的温暖气息,有人在拉手风琴。[14]

“在巴黎的时候我们住的是哪家酒店?”他问女人。她坐在他身边的帆布椅子里,此刻,在非洲。

“住在克利翁[15]。你知道的呀。”

“我怎么会知道?”

“我们每一回都住那儿的呀。”

“不,不是每一回。”

“我们住那儿,也住过圣日耳曼大街的亨利四世凉亭[16]。你说你爱那个地方。”

“爱就是一堆粪,”哈里说,“我就是那只站到粪堆上去打鸣的公鸡。”

“假如你非走不可的话,”她说,“非得把你身后的一切都消灭掉不行么?我的意思是,你一定要把每一样东西都带走么?非得杀了你的马和你的妻子,烧掉你的马鞍和盔甲?”

“没错,”他说,“你那些该死的钱就是我的盔甲。我的剑和盔甲。”

“别这样。”

“好吧。我不说了。我并不想伤害你。”

“现在稍微有些迟了。”

“那好。我就来继续伤害你。这样有趣多了。唯一一件我真正想和你一起做的事,现在我没本事做了。”

“不,这话不对。你喜欢做的事很多,你想做的每一件事我都和你一起做过。”

“哦,看在基督的分上别再吹牛了,行么?”

他望着她,看见她哭了起来。

“听我说,”他说,“你觉得我这样做很开心么?我不知道自己干吗要这样。想来,这可能是为了求生而杀伐吧。我们刚开始聊时我还是好好的。我并不是故意要开这样一个头,这会儿我疯疯癫癫像个大傻瓜一样,对你能多残忍就多残忍。我说过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亲爱的。我爱你,真的。你知道我爱你。我从来没有像爱你一样爱过任何人。”那一套他赖以为生的说惯了的谎话顺嘴就溜了出来。

“你对我挺好的。”

“你这个贱女人,”他说,“你这个有钱的贱女人。那是诗。现在我满肚子都是诗。腐烂和诗。腐烂的诗。”

“别说了,哈里,你干吗现在非得变得跟个魔鬼似的?”

“我不愿留下任何东西,”男人说,“我不愿身后留下任何东西。”

已是黄昏时分,刚才他睡着了。太阳沉到了山后边,整片平原上纵贯着一道阴影。营地附近有些小动物们在觅食,它们的头很快地一起一落,尾巴不断地摇来摇去。他望着它们,这会儿它们跟那片灌木丛保持着相当长的一段距离。那些大鸟已经不再待在地面上干等,它们全都沉甸甸地栖在一棵大树上。它们的数目又增加了不少。他的贴身男仆坐在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