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我不是精神病患,只是你的一个忠实读者(第4/6页)

“我懂。”

“我曾经是带着何等得意的心情阅读你写的东西,觉得自己和你一样有智慧。人们所赞美的不只是你,也包括我,这点我很确定。我们两个是一起的,远离凡夫俗子。我太清楚你了。因为我也和你一样,厌恶那些上电影院、看足球赛、赶市集和参加庆典的群众。你认为他们永远成就不了任何事,冥顽不灵的他们最后的结局总是一再地重蹈覆辙。他们一方面是最无辜的受害者,遭遇了那么多令人心痛落泪的悲苦与贫困,然而另一方面,他们其实正是肇祸的罪人,或者至少是共犯。我实在受够了他们的那些假救世主、他们近年来的几位总理和他们最新的愚行、他们的军事政变、他们的民主、他们的痛苦折磨,还有他们的电影。这就是为什么我喜爱你。现在我忍不住激动地回想,过去每次我读完你的一篇新文章后,胸中就会涌起无比的兴奋,脸上流满了泪水,告诉自己:‘这就是为什么我爱耶拉·撒力克啊!’一直到昨天以前,我都还像只仿声鸟在唱歌似的,向你证明我记得你每一篇旧作的每一字每一句。你曾经想像过自己会有像我这样的读者吗?”

“或许,多多少少……”

“听着,如果是那样的话……在我可悲的生命中某个遥远的时刻,在我们低贱的世界里某个平凡乏味的剎那,有一个粗鲁的混蛋把共乘小巴的车门用力摔上,夹伤了我的一只手指。为了确保有一小笔赔偿会进入我的退休金里——搭乘公共交通工具途中受到轻伤——我不仅要填写必要的文件,还得忍受一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在旁边啰嗦。这时,一个想法突然浮现,就像一个救生圈,让我紧抓不放:‘要是耶拉·撒力克碰到这种情况,他会怎么做?他会说些什么?不知道我的行为像不像他?’过去二十年来,这个问题变得像是一种病。常常,当我在亲戚的婚礼上,为了表现亲和而与别的宾客围成圆圈跳哈拉伊土风舞时,或是当我在附近咖啡店里玩牌打发时间,因为赢了一轮兰姆琴酒而开心大笑时,我会猛然想到:‘耶拉会这么做吗?’这个念头足以破坏我整晚的兴致,毁了我的一生。这辈子我都在问自己:耶拉·撒力克此刻会怎么做,耶拉·撒力克此刻在做什么,耶拉·撒力克现在正想些什么?如果光是这样也还好,然而似乎这还不够,另一个问题总会悬在我心头:‘不知道耶拉·撒力克会怎么想我?’我规劝自己,你根本不记得我,更不会想到我,你心里甚至不曾有一秒钟闪过有关我的念头。于是问题换成另一种形式:假使耶拉·撒力克现在看到我,他会怎么想?假使耶拉·撒力克看到我吃完早餐后仍穿着睡衣,抽烟发呆,他会怎么说?假使耶拉·撒力克目睹我在渡船上斥责那个骚扰邻座穿迷你裙的已婚女士的变态,他会作何感想?假使耶拉·撒力克知道我把他所有的文章剪下来,收进ONKA牌的档案夹里,他会觉得如何?假使耶拉·撒力克发现了我对他和生命的这一切想法,他会说什么呢?”

“我亲爱的读者和朋友,”卡利普说,“告诉我,为什么这些年来你从没找过我?”

“你以为我没想过吗?我害怕。别搞错我的意思,我不是怕被误会,怕自己忍不住在那种场合下阿谀谄媚,把你最平凡的论调当成绝世经典吹捧,以为你会喜欢有人拍马屁,或是怕自己不合时宜地大笑,惹你不快。所有可能的场景我都设想过,也已经想像过千百遍了。”

“你远比那些场景中的情况聪明得多。”卡利普说。

“我害怕万一我们见面,等我诚心诚意地表达完那些阿谀奉承之辞后,我们两人将无话可说。”

“然而,你看,事实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卡利普说,“你看,结果我们竟然开心地聊了这么久。”

一阵沉默。

“我要杀了你。”那声音说,“我会杀掉你。就是因为你,使我永远当不成自己。”

“没有人能够做自己。”

“这个论调你写过很多次了,但你永远无法像我这样亲身体会,你永远不可能像我这样了解这一点……你所谓的‘谜’,其实就是你知道这件事但却不了解它,你写出了真相但却无法体会。一个人必须要先和自己成为一体,才有办法发现这个真相,但如果他真的发现了,那又意味着他其实并没有能够成为自己。你明白其中的吊诡之处吗?”

“我既是我自己,也是另一个人。”卡利普说。

“没用的,虽然你嘴里这么说,但你心里并不这么想。”电话另一头的男人说,“所以你必须得死。如同在你的作品里,你说服别人但自己却不被说服,你成功地让别人相信你自己并不相信的事。然而,当那些被你蒙骗的人察觉到你可以说服别人自己不相信的事时,他们顿时生出一股恐惧。”

“恐惧什么?”

“恐惧你所谓的‘谜’。你难道不懂吗?我惧怕模棱两可,惧怕书写这个虚伪的游戏,惧怕文字的模糊面孔。这些年来,当我阅读你的作品时,常觉得自己一方面身在书桌前或椅子上,另一方面又处于某个截然不同的地方,与故事的作者同在。你真的能够明白那是什么感受吗?被一个不信者所欺骗?发现那些说服你的人,自己反而并没有被说服?我并不是在抱怨是你让我当不成自己,毕竟我可怜可悲的一生因此而丰富了起来。我变成了你,从此逃离空洞单调的恐怖生活,然而对于那个我称之为‘你’的奇妙实体,我仍保持怀疑。我不知道,但其实我只是不明白我知道。这样可以算是知道吗?显然,我知道我结婚三十年的妻子,在餐桌上留下一张没头没脑的道别信后,离开我而消失到了哪里,但我只是不明白原来自己知道。因为当我地毯式地搜寻整座城市时,我不明白自己不是在找你,而是在找她。但是在寻找她的过程中,我其实不自觉地也在寻找你,原因在于,从我开始一条街一条街地想要解开伊斯坦布尔之谜的第一天起,一个讨厌的念头就挥之不去:‘如果耶拉·撒力克知道我太太突然离家出走,不晓得他会怎么想?’我发现此种情况是一个‘最耶拉·撒力克式的困境’。我想把一切都告诉你。我认为这就是那个可以拿出来与你讨论的完美题材,多年来我一直遍寻不着的完美题材。兴奋难耐之余,我第一次鼓起勇气与你联络,可是我到处找不到你——你不在任何地方。我明知道这一点,但我并没有察觉。当初为了以备不时之需,我弄到了几个你的电话号码,每一个我都打了,就是找不到你。我打给你的亲戚,打给疼你的姑姑、敬爱你的继母、对你怒气难消的父亲,以及你的叔叔。他们全都很关心,尽管你不在那里。我去了《民族日报》办公室,你也不在那里。也有其他人到报社去找你,比如说你的堂弟兼妹夫,卡利普,他想要替英国电视台的人安排采访你。在一时冲动下我开始跟踪他,心想这个做梦似的孩子,这个梦游者,或许会知道耶拉的下落。他不但会知道,我告诉自己,他也一定明白自己知道。我如影随形地跟踪他走遍伊斯坦布尔,他走在前头,我远远地跟在后头。我们走上街道,进入高级商业大楼、旧商店、明亮的骑楼和脏乱的电影院,我们穿越室内大市场,来到没有人行道的陋巷,越过桥梁,走入伊斯坦布尔那些黑暗阴森的区域,在灰尘、泥巴、秽物中跋涉。我们不停地走着,没有终点。我们就这样走下去,仿佛对伊斯坦布尔无比熟悉,但却又认不得它。我把他跟丢了,接着再找到,然后又再一次跟丢:我再一次找到他,然后又一次失去他的踪影。有一次,我跟丢了之后,反而是他在一家破烂酒吧里遇到了我。我们一群人围着桌子而坐,每个人向大家讲一个故事。我很喜欢说故事,却总是找不到听众,不过这一回,众人全都专心聆听。故事说到一半,听众们用好奇而不耐的眼睛注视着我的脸,想从中读出最后的结局,而我也不禁担心自己的表情会把结局透露出来,正当我的思绪来来回回在故事和担忧之间徘徊时,忽然间我恍然大悟,原来我的妻子离开我去找你了。‘我早就知道她是去找耶拉。’我想。我心里知道,可却从来不明白原来我知道这件事。我一直在寻求的想必就是此种心境。我终于成功地跨越了心底的一扇门,进入一个全新的领域。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得偿心愿:同时又是自己,又是另一个人。一方面,我想捏造一些说词,像是:‘这个故事是我从报纸一篇专栏上看来的。’另一方面,我感觉自己好不容易获得了追求多年的平静。之前为了查出哪里可能找到你,我读遍了你的旧专栏,到头来却是穿越了伊斯坦布尔的大街小巷,踏上了人行道、商店门口的泥泞台阶,望见了我同胞脸上的无尽忧郁。但我终究说完了我的故事,也同时领悟出我妻子的去向。不只这样,正当我聆听着服务生和高瘦作家在讲述他们的故事时,我已预见了自己的可怕下场,也就是我刚才提过的:我被骗了一辈子,从头到尾被耍得团团转!我的天!我的天啊!这一切你能够理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