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我不是精神病患,只是你的一个忠实读者(第5/6页)

“能。”

“既然如此,听着!我已得出结论,多年来你以‘谜’的名义让我们苦苦追求的真相,你知道却不明白、书写但不了解的真相,其实就是: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任何人能够做自己!在这片挫败而压抑的土地上,一个人的存在就是做别人。我是另一个人,故我在。好吧,所以,如果那个我想要与之交换身份的人,碰巧也是另一个人,那怎么办?这就是我为什么说我被诱骗的原因。因为我所阅读而信赖的偶像,绝不会去偷他的仰慕者的妻子。我想对这群半夜里围着桌子说故事的妓女、服务生、摄影师和被戴绿帽的丈夫大喊:‘喂,你们这群废物!你们这群人渣!你们这群没用的人!你们这群倒霉鬼!你们这群微不足道的家伙!别害怕,没有人是他自己,没有半个人是!就连皇帝、贵族、苏丹、明星,那些你们想要与之交换身份的有钱有势的人,也都不是!忘了他们,解放你们自己吧!抛开他们,你们就能解开他们告诉你们的神秘故事。把他们杀了!创造你们自己的秘密,找出你们的秘密!’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我要杀了你,不是基于一个丈夫被戴绿帽的愤怒复仇,而是因为我不要被扯进你的新世界。到时候,被你写入文章中的整个伊斯坦布尔、所有的文字、符号、脸孔,将会重获它们真正的神秘。‘耶拉·撒力克遭到枪击!’报纸头条将会这么写,‘一场神秘凶杀案’。而这场‘神秘凶杀案’将永远不会破案。我们的世界或许将会完全失去原本含糊不清的意义,继之而起的是一场无政府的混乱,直到那个你不断提起的救世主来到伊斯坦布尔。然而,对我以及许多人而言,这代表着重新恢复过去一度失落的神秘,换句话说,没有人能够解开整件凶案背后的秘密。除了重新找回神秘之外,你也很清楚,还有别的可能吗?关于那种神秘,我在我卑微的书中谈了很多,而我知道这本书将通过你的帮助得到出版。”

“不见得,”卡利普说,“你大可以去制造最神秘的谋杀案,但是他们——那些有权势的和低贱的人,愚蠢的和渺小的人——将会团结起来,编造出一个故事,证明背后毫无神秘可言。他们会轻易地相信自己所编的煽情剧目,把我的死亡转化为一则老掉牙的精彩阴谋论故事。甚至我的葬礼都还没结束,大家就已经认定我的死牵涉到一场危及国家尊严的阴谋,或是一段充满爱恨情仇的长年策划。到头来,他们会说,凶手原来是某个缉毒探员,或是某个政变组织的成员;原来这场谋杀案是受到拿克胥教派组织的怂恿,或是某个政治黑道团体的教唆;原来这件丑事的策划者是被废黜苏丹的孙子,或是烧国旗的叛党;原来这个诡计的始作俑者是一群反对民主与共和国的人士,或是一群酝酿着要对全伊斯兰世界发动最终圣战的激进分子!”

“专栏作家的尸体被人发现神秘地倒卧在伊斯坦布尔的泥泞人行道上,或者,埋在堆满果皮菜渣、野狗尸骸、乐透彩券的垃圾堆里……你有什么办法可以说服这些无知的人,让他们相信,已经灰飞烟灭的过往奥秘仍默默地存在生活之中?深深地埋藏在我们的过去,混杂在我们的记忆残屑里,消失在文字里,而我们必须重新恢复这个奥秘?”

“三十年的写作经验支持我这么说:人们早忘了,什么都不记得。”卡利普说,“此外,你是否有办法找到我,并且执行你的计划,也还未成定论。你顶多只能打中我某个非要害的部位,造成一点皮肉伤。更可悲的是,当你在警察局里被他们揍得天昏地暗时——更别提酷刑了——我却出乎你意料地变成一个英雄,还得忍受总理愚蠢的慰问探视。我向你保证,这么做不值得。人们不再渴望去相信在亲眼所见的事实背后隐藏着触摸不到的秘密。”

“那么,谁能够向我证明,我的这一生不只是一场骗局,一个差劲的笑话?”

“我!”卡利普说,“听着……”

“Bishnov[1]bishnov,波斯语“听”之意。[1],”他用波斯文说,“不,我无法承受。”

“相信我,我也和你一样对它深信不疑。”

“我愿意相信它,”穆罕默德忘情地大喊,“为了挽回我自己生命的意义,我愿意相信它。可是,其他人又怎么办呢?那些制棉被的学徒,他们借着你塞进他们手中的密码,试图解开生命中失落的意义。那些爱做梦的少女,她们一边幻想着在你所承诺的幸福乐园中,摆满了家具、果汁机、鱼型台灯和蕾丝床单,一边痴痴空等着并不存在的未婚夫。而那些退休的公交车检票员,他们利用从你的专栏中所学到的程序,在自己的脸上,看见了在未来的幸福乐园中,他们即将拥有的公寓平面图。还有那些土地调查员、煤气收费员、硬圈饼小贩、乞丐(你看,我就是摆脱不掉你的遣词用字),这些人受到你专栏中提出的字母数字的启发,从石板路上计算出那位将拯救众人脱离苦海的救世主,会在何年何月降临。而我们凯尔斯的杂货店老板,以及你的读者,你可悲的读者,多亏了你,他们才领悟到他们所寻找的神秘青鸟,其实就是自己。这些人今后又该如何呢?”

“忘掉它,”卡利普说,他很害怕电话那头的人会习惯性地滔滔不绝列举下去,“忘掉他们,忘掉这一切,别去想他们。相反,想一想最后几个微服出巡的奥斯曼苏丹。想一想贝尤鲁黑道的老传统,在杀死被害人之前先拷打他们一番,以免他们在某处私藏了黄金或秘密。想一想在全国两千五百家理发店的墙上所挂的照片,这些从《生活》、《声音》、《星期日》、《邮报》、《七天》、《影迷》、《女孩》、《评论》、《周刊》等杂志上剪下来的黑白照片——清真寺、舞者、桥梁、选美皇后、足球明星——被修染画家重新染上色彩,想一想为什么这些画家总是把天空涂成波斯蓝,用英国草皮的颜色去画我们的泥巴路?想一想你埋头翻阅过的所有土耳其字典,里面有几十万字是在描述几千种气味和来源,以及它们所混合出来的、几万种充斥于黑暗狭窄的楼梯间的味道。”

“你这个混蛋作家,你!”

“想一想,为什么土耳其人向英国购买的第一艘蒸汽船,会被命名为‘快捷’,其中有什么神秘的原因?想一想,有一位执迷于秩序和对称的左撇子书法家,对于用咖啡渣算命颇有研究,他曾把一辈子喝过的几千杯咖啡的杯底沉渣都描绘出来,用图画来表现自己的命运,后来他又加上了他美丽的书法,将其制作成一本三百页的手抄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