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我不是精神病患,只是你的一个忠实读者(第6/6页)

“你再也哄骗不了我了。”

“想一想,当这座城市的花园里那些几千几万年前挖掘出来的水井,全都被填满石头与泥土,作为地基以便建造高楼大厦时,底下的蝎子、青蛙、蚱蜢、各式各样闪亮耀眼的利古里亚、弗里吉亚、罗马、拜占庭和奥斯曼金币、红宝石、钻石、十字架、写真画、禁忌的图像、书籍和文章、藏宝图,以及不知死于谁人之手的可怜被害人的头颅……”

“呵,这会儿又在讲大不里士的贤姆士是吧?尸体被丢进井里。”

“……它们支撑着上方的水泥、钢筋、所有的公寓房间、门、年老的门房、接缝处像脏指甲一样黑的拼花地板、忧戚的母亲、暴躁的父亲、关不紧的冰箱门、姐妹们、同父异母的姐妹们……”

“你是想要扮演大不里士的贤姆士吗?还是鞑迦尔?救世主?”

“……娶了同父异母妹妹的堂弟、液压电梯、电梯里的镜子……”

“够了,这些你全都写过了。”

“……孩子们发现的秘密角落、留着当嫁妆的床单、爷爷的爷爷在大马士革当总督时向一个中国商人买来的每个人都一直舍不得剪断的一匹丝绸……”

“你是在给我提供线索,对吗?”

“……想一想我们生命的最终之谜。想一想一种名为‘破迷刀’的锐利刀片,古代的刽子手用它来割下吊刑犯人的首级,放在柱台上示众。想一想那位退休的上校,他把西洋棋子重新命名,称国王为‘母亲’,王后为‘父亲’,城堡为‘叔叔’,骑士为‘姑姑’,小卒为‘胡狼’而不是‘小孩’。”

“知道吗?在你背叛了我们之后,这些年来我只见过你一次,穿着一身怪异的胡儒非装束,似乎是假扮成征服者穆罕默德。”

“想一想某个平凡的夜晚,一个男人坐在桌前,思索着波斯诗集中的奥秘和报纸上的填字游戏,沉浸于永恒的宁静中。想一想,除了被桌上台灯所照亮的纸张和信件外,屋里的一切全笼罩在黑暗里,所有的烟灰缸、窗帘、时钟、时间、回忆、痛苦、悲伤、欺骗、愤怒、挫败——啊,挫败!想一想,随着填字游戏中字母上下左右的移动,你陷入了一场神秘的空虚,为了逃离如此沉重的拉扯而得到自由,你急切地幻想着改名换姓。”

“听着,朋友,”电话线另一头的声音说,就事论事的语气吓了卡利普一跳。“从现在起,让我们撇开所有的幻想和游戏不谈,文字和符号也一样——那些我们早已谈过了,我们已经超越了那些东西。是的,我原本是打算设计陷害你,可是没有成功。你已经知道了,不过,让我再为你解释清楚。事实上,不但电话簿里没有你的名字,根本连军事政变也是假的,完全没这档子事!我们爱你,我们总是惦念着你,我们夫妻俩都是你的仰慕者,真正的书迷。我们的生活总是离不开你,将来也会继续如此。现在,让我们忘掉所有不愉快的事情。今晚,我和艾米妮可以前去见你。我们会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我们会好像初次见面那样闲聊。你可以像刚才那样滔滔不绝讲个没完没了。拜托,答应吧!相信我们,你希望怎样我都愿意做,我可以带给你任何东西。”

卡利普仔细想了想,隔了半晌后他才开口:“先给我听听看你找到了我的哪些电话号码和地址。”

“没问题,可是就算告诉了你,也无法把它们从我心里抹掉。”

“反正,你告诉我就是了。”

趁男人离开去拿电话簿时,他的太太接过了话筒。

“相信他,”她悄声说,“他这一次是真的悔悟了,真心诚意。他非常爱你。他本来打算做一些疯狂的事,不过现在已经放弃了。他会把一切算到我头上,而不会去对付你。他是个懦夫,我可以保证。感谢真主让事情有圆满的结局。今天晚上,我会穿那件你最喜欢的蓝格子裙。亲爱的,你要我们做什么我们都愿意,他和我都一样!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他不但试过模仿你穿上征服者穆罕默德的胡儒非服装,也试着想读出你全家人脸上的文字……”听见丈夫的脚步声接近,她陡然住口。

等丈夫再度接起电话后,卡利普便从旁边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法国讽刺作家拉布吕耶尔的《品格论》),翻到最后一页,开始把对方复述了好几遍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抄下来。他原本打算告诉那对夫妻,他改变了主意不想跟他们见面,因为他实在没时间浪费在固执的读者身上。只是他脑中想的和真正做的却不一致。很久以后,当他回想起这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时,他将会说:“我想,当时我很好奇,很想远远地看一眼这对夫妻。也许动机是在于,我希望等我通过这些地址和电话号码找到耶拉和如梦后,可以告诉他们这段不可思议的故事,不仅是电话交谈的内容,还有这对奇怪的夫妻究竟长什么样子,他们走路的姿态,他们的穿着打扮。”

“我不会给你我家的住址,”卡利普说,“然而,我们可以在别的地方碰面。今晚九点,嗯,约在阿拉丁的商店前。”

这个小小的让步就足以使电话那头的夫妻俩兴高采烈,感激不已,害得卡利普都不好意思起来。耶拉先生会喜欢他们带杏仁蛋糕呢,还是“长寿蛋糕店”的点心盒?既然大家会坐下来聊很久,那么要不要带一点坚果瓜子和一大瓶白兰地呢?

卡利普听见带着倦意的丈夫大喊:“我会带着我的相片集,那些大头照,还有高中女学生的相片!”接着爆出一声骇人的大笑,这时他才明白,丈夫和妻子想必早已打开了一瓶白兰地,喝了好一阵子。他们又热情地重复一遍见面的时间和地点,然后挂上电话。

[1]苏莱曼·却勒比(Suleyman Celebi),14世纪的性灵诗人,是安纳托利亚地区最早的著名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