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不是说故事的人,而是故事(第2/4页)

此刻,卡利普在一团迷雾中哭泣。仿佛置身于一个他熟悉却不晓得自己熟悉的地方,仿佛沉浸在一本他读过却不记得自己读过、因此依然让他激动的书中。他知道自己曾经感受过这样的绝望和打击,然而,他也知道,这种痛楚是那么强烈,任何人一辈子只可能经历一次。被欺骗的锥心之痛、幻想和失去的刺痛,是他一个人独有的,他不认为别人能够感受得到,但是,他又觉得这是某种惩罚,某个人像布棋局一样,设下了这个圈套。

泪水滴落在如梦的照片上,他没有抹掉,他没有办法用鼻子呼吸,他坐在椅子里动也不动。星期五夜晚尼尚塔石广场上的喧嚣渗进房间里:超载的公交车里疲乏的引擎发出隆隆声响,拥挤的马路上随意乱鸣的汽车喇叭,交通警察怒气冲冲的哨音,摆在各家唱片行骑楼门口的大喇叭此起彼落地传出流行音乐,还有人行道上的嘈杂人声,这片嗡嗡的声响不仅在窗玻璃上回荡,也引起屋里的物品微微的共鸣。卡利普倾听着房间里的共鸣声,想到家具和物品也有它们自己的世界,隔绝于众人的日常生活之外。“既然被骗就被骗了。”他告诉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这句话,直到每一个字眼变得空洞没有情感,转化为不具丝毫意义的声音和字母。

他在心底构筑幻象:他不在这个房间里,而是星期五晚上与如梦一起在他们家里,等会儿他们要去哪里吃点东西,然后再去皇宫戏院。之后,他们会去买几份晚报,然后回家窝着看书和报纸。在他幻想的另一个故事里,有一个面孔模糊的人对他说:“我老早就知道你现在是谁了,可是你当时甚至不认得我。”说这句话的幻影男人,他发现,原来就是多年来一直注视着自己的那个人。接着,他又想到,这个人注视的不是卡利普,而是如梦。卡利普曾经有一次偷偷观察如梦和耶拉,结果竟陷入他意想不到的恐慌。“就好像我死了,从遥远的地方看着没有我的生活继续下去。”他在耶拉的书桌前坐下,马上提笔写了一篇文章,就用这句话开场,最后再签上耶拉的名字。他很确定有个人正注视着他。就算不是有个人,至少是有只眼睛。

尼尚塔石广场上的噪音逐渐被隔壁大楼传来的电视喧哗声所取代。他听见八点钟新闻的开头配乐,意识到全伊斯坦布尔六百万市民,此刻都聚集在自家的餐桌前看电视。他很想手淫,但那只甩不掉的眼睛一直干扰他。他强烈渴望能做自己,做自己就好,强烈到他想摔烂房里的每样东西,想杀死把他推入这个处境的每个人。正当他打算把电话从墙上拔下来丢出窗外时,这台机器响了。

是易斯肯德。他已经跟英国广播公司电视台的人说过了,他们非常兴奋,今晚将会在佩拉宫饭店等耶拉到来,他们已经布置好一个房间以供录像。不知道卡利普联络上耶拉了吗?

“对啦,对啦!”卡利普说,被自己的暴躁吓了一跳,“耶拉准备好了,他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揭露。我们十点在佩拉宫见。”

挂上电话,他内心激动,在恐惧与快乐、焦虑与平静、复仇快感与兄弟情谊之间来回摆荡。他飞快地在笔记本、纸张、旧文章和剪报里面翻找,搜寻着什么,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某个暗示,以证明自己脸上的文字存在?可是那些字母和它们的意义是如此明晰,无须任何证明。某种逻辑,协助他选择该说什么故事?然而,除了自己的愤怒和激动之外,他再也不相信任何事物。某些范例用以阐释这个谜的美?但他明白,他只需带着自信说自己的故事就已足够。他翻遍橱柜,把地址簿迅速浏览一遍,读了读那些“关键句”,看了一下地图,瞥了几眼大头照。正当他埋头在戏服箱里探寻时,突然深深后悔自己竟然打算故意迟到,于是,他匆忙冲出门外,时间差三分九点。

九点零二分,他缩着脖子钻进阿拉丁商店对面大楼的黑暗门廊,然而,对街的人行道上并没有任何像是电话里的秃头男人或他太太的踪影。卡利普在脑中勾勒秃头男人的脸,回想他在酒吧里讲故事的模样。他很气那个男人和他太太竟然给他错的电话号码:是谁在骗谁?是谁在耍谁?

阿拉丁的店灯火通明,但透过塞满物品的橱窗,只能看见店里的一小部分。阿拉丁正在里面上上下下弯腰忙碌,计算着要打包退回的报纸份数。卡利普看见他的身影被物品团团包围:悬吊半空的玩具枪、装在网袋里的橡皮球、大猩猩和科学怪人的面具、一盒盒桌上游戏、一瓶瓶茴香酒和水果酒、色彩鲜艳的运动和娱乐杂志,以及装在透明盒子里的洋娃娃。店里面没有别人。平常白天坐在柜台后面的阿拉丁太太,这时想必已经回到家,在厨房里忙着,等丈夫回家。一个人走进店里,阿拉丁退到柜台后面;没多久,一对年老的夫妇出现了,卡利普的心猛地一跳。然后,第一个进入店里、衣着怪异的男人走了出来,而老夫妇跟在他后面也出来了,怀里抱着一个大瓶子,手挽着手慢步离开。他们是如此地怡然自得,卡利普瞥一眼便知道不是他们。一个身穿毛领大衣的男士走进店里,和阿拉丁谈了一会儿,卡利普不由得揣测两人的对话内容。

这时,无论是在尼尚塔石广场,还是清真寺旁的人行道上,或是伊赫拉穆那头的马路上,都没有半个能引起注意的人,只有心不在焉的行人、没穿外套疾步走过的店员、彻底迷失在幽蓝夜里的孤独旅人。有那么一阵子,马路和人行道上空无人迹,卡利普似乎可以听见对街裁缝车行的霓虹招牌吱吱作响。四周不见人影,除了一个警察,他手里拿着机关枪,站在车站前守卫。望着树干被阿拉丁用橡皮筋和晒衣夹挂满了内衣女郎杂志的栗子树,卡利普感到有点害怕,仿佛他正被人监视,被发现了身份,或是身处危险中。接着传来了一声噪音,一辆驶向伊赫拉穆的1954年道奇,在行经转角处时,差点撞上了一辆开往尼尚塔石方向的旧斯科达公交车。公交车紧急剎车,卡利普看见车里的乘客纷纷站起来,转头去看另一边的街道。隔着不超过三英尺的距离,借助公交车里的昏暗灯光,卡利普与一张对此事故无动于衷的疲倦面孔四目相对:一个六十多岁、历尽风霜的男人,有着一对奇异的眼睛,充满了伤痛。他以前遇到过这个人吗?他是一个退休的律师,还是一个等待死亡的教师?或许,在四目交投的剎那,对方心里也想着同样的问题——多亏了城市生活给予他们大胆对望的机会。公交车开走了,两人就此分别,也许永不再相遇。透过紫烟弥漫的汽车废气,卡利普察觉对面人行道上开始有些动静。两个年轻人站在阿拉丁商店门口,互相点烟,想必是两个大学生正在等另一个朋友,准备一起去看星期五晚场的电影。阿拉丁的店变得拥挤起来,有三个人在那里翻阅杂志,还有一个守夜警卫。一个留着大胡子的卖桔子小贩,眨眼间已经推着他的推车来到街角,但很可能他早在那儿待了好一阵子,只是卡利普没有注意到。一对夫妻沿着清真寺旁的人行道走来,手里拎着大包小包,但很快地卡利普就看见,年轻父亲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孩。同一时刻,隔壁小糕点铺的老板娘,一个上了年纪的希腊太太,熄掉了店里的灯,把磨损的外套裹在身上,走出门外。她对卡利普礼貌地微微一笑,然后拿勾子把铁卷门哐啷用力拉下。接着,阿拉丁商店和人行道又突然净空了。一个住在前面附近、自以为是明星足球队员的疯子,穿着一身蓝黄足球制服,从女子学校的方向缓缓地推着一辆婴儿车走过来;他平时都把报纸放在婴儿车里,到潘加地的珍珠戏院大门口兜售。小推车的轮子转呀转,发出卡利普挺喜欢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