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王子的故事

以前的街车多好啊!

——艾哈迈德·西姆

很久以前,有一个王子住在这座城市里,他发现生命中最重要的问题,在于一个人能不能做自己。他的发现花了他一辈子,而他的一辈子就是他的发现。这是他为自己短暂的一生所下的简短评论,通过口述由书记员抄写下来——为了写下自己的发现,王子在生命最后几年雇请了一位书记。王子说,书记写。

曾经,一百年前,那时我们的城市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没有上百万的失业人口像无头苍蝇般四处徘徊,没有垃圾流过街道和桥下的排水沟,烟囱不会吐出焦黑的烟雾,公车站里等车的人群也不会粗鲁地你推我挤。过去那个时代,马拉的街车走得无比缓慢,你可以在移动的时候跳上车。渡船也懒洋洋地航行,甚至有些乘客会下船走路,一路谈笑风生,穿越菩提树、栗树和梧桐树,直到下一个渡船站,等他们在站内的茶座喝完茶后,才又回到此刻姗姗来迟的同一艘渡船上,继续他们的行程。在那个年代,栗树和胡桃树还没有被砍下来做成电线杆,最后黏满了各式各样裁缝师和割礼师的广告传单。出了城市界外,放眼所见并不是成堆的露天垃圾山和耸立的电线及电话线杆,而是无忧无虑的苏丹们过去奔驰狩猎的森林、树丛和原野。一片片绿草如茵的山坡,如今盖满了错综复杂的下水道、石板路及公寓大楼,但很久以前,那儿曾经有一间狩猎小屋,王子就在此居住了二十二年又三个月。

依照王子的看法,口述能帮助他做自己。王子深信,惟有在对坐在桃花心木书桌前的书记口述时,他才能够做自己。惟有他向书记口述的时候,他才能够压制住别人的声音,这些人的话语、故事和思想终日在他耳中萦绕,深植于心底,无论他如何在小屋里来回踱步,或是在高墙围绕的花园里做任何事情,都甩脱不掉。“为了做自己,一个人必须意识到自己的声音、自己的故事和自己的想法。”王子说,书记把它写下来。

但这并不表示王子如前述所言,只听得见自己的声音。相反,每当他开始叙述时,他心知肚明,自己脑中想的其实是别人的故事;每当他即将产生自己的想法时,却不禁被别人的想法所影响;而当他决定臣服于自己的愤怒时,感受到的却是别人的愤怒。尽管如此,他依然明白,一个人要能找到自己的声音,惟一的方法便是在脑中制造一个足以对抗所有声音的声音,或者套用王子的说法,“挑战其他狺狺狂吠之口。”所以口述,他认为,能让他在这场肉搏战中占上风。

王子时常在小屋里来回踱步,与思想、故事和文字交战。他时常在豪华的拱形双向对称楼梯上上下下,有时候,走上双向楼梯的左翼时所说的那句话,在走下右翼来到两梯交会的平台时,却又改成另一句话。于是,他会要求书记念出刚才他走上左翼时口述的第一句话,或者,他会走到书记的书桌正对面,往那儿的一张沙发坐下来或躺下来。“念给我听听。”王子会说,而书记则会用死板的音调,复述他的老板刚才口述的最后几句话。

“奥斯曼·亚拉列丁王子殿下深深知道,除非大家能够认清当前最要紧的议题是‘如何做自己’,否则,生活在这片悲惨土地上的我们,都将注定毁灭、败亡与被奴役。根据奥斯曼·亚拉列丁王子殿下的看法,尚未找出方法来做自己的人,将会沦为奴隶,种族将会灭绝,国家将不复存在,一无所有,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一定要记得重复三遍。”王子这么说的同时可能正在上楼,或是下楼,要不然就是绕着书记的桌子走来走去。“不能只写两遍!”一开口,王子便发现自己说话的语气和态度,恰恰是在模仿年少时教过他法文的法兰斯先生,不仅神似他在听写练习中使用的独特风格,就连气冲冲的步伐和训话的语调都丝毫不差。这使得王子顿时陷入某种“打断他智识活动”、“迫使他的想像力全然失色”的恐慌中。经验老到的书记早已习惯他各式各样的发作,遇到这种情况,他只是丢下笔,露出冷淡、呆板、空白的表情,仿佛换上一张面具,等待这场“我无法做我自己”的急性发作慢慢平息。

奥斯曼·亚拉列丁王子回忆起童年与青少年的种种时,常会有矛盾之处。书记员记得曾经写过许多快乐的回忆,是关于一个开朗、欢乐、外向的青年,在奥斯曼皇室的宫殿、别墅和度假行宫里度过美好的岁月——不过如今它们只留在前几本笔记中了。许多年前,王子曾经透露:“由于我的母亲,娜西罕妃子殿下,是我父亲苏丹阿布杜拉·梅西德的最爱,因此在他三十个小孩中,我最受宠。”然而,也是许多年前,当王子另一次提及这些快乐往事时,他却说:“由于我父亲,苏丹阿布杜拉·梅西德,在他的三十个小孩中最疼我,因此我的母亲娜西罕妃子殿下,他的第二个妻子,成为了后宫里最得宠的嫔妃。”

书记曾经写道,小王子为了躲避哥哥雷夏特的追逐,在多尔马巴赫切宫的后宫里到处乱跑,把门开开关关,从楼梯上跳上跳下,还当着黑人太监总管的面摔上门,把他吓晕了。书记曾经写道,王子十四岁的姐姐穆妮芮,在即将嫁给一个四十五岁的自大狂帕夏的前一夜里,把她最疼爱的弟弟抱在腿上,一边哭泣一边说,她的悲伤单单只是因为她再也不能陪伴弟弟。那一夜,姐姐的眼泪湿透了王子的白衣领。书记曾经写道,一群英法人士由于克里米亚战争[1]来到了伊斯坦布尔,在一场为他们举办的宫廷宴会中,王子不仅在母亲的允许下与一位十一岁的英国女孩跳舞,还与她相处了很长的时间,共同翻阅一本画着火车头、企鹅及海盗船的书。书记曾经写道,在一场为船只命名的典礼上——以王子的祖母蓓兹米·阿连皇太后为名——王子跟人打赌,如果他敢往智障哥哥的后脑勺打一掌,那么他便可以吃掉整整四磅的土耳其甜点,包括玫瑰口味和开心果口味的。书记曾经写道,王子和公主偷偷坐着皇家马车溜到贝尤鲁一家商店里,去看店里卖的各式各样无奇不有的手帕、古龙水、扇子、手套和雨伞,可是没想到他们竟然只买了售货男孩身上的围裙,因为他们想到时候扮戏时会挺方便。书记曾经写道,王子小时候和青少年时代,很喜欢模仿各种人,像宫廷御医、英国外交官、总理大臣、从窗外驶过的船只、嘎吱作响的门声、太监总管的娘娘腔、他的父亲、马车、雨水打在窗玻璃上的声响、他在书中读到的一切、父亲葬礼上哀泣的众人、浪潮,以及他的意大利籍钢琴老师瓜帖利帕夏。事后,王子总会提醒书记说,所有这些他一字不差重复叙述的回忆,尽管伴随着愤怒与仇恨的字眼,但必须要了解它们事实上是包含了数不尽的吻,是无数的女人与少女,伴着蛋糕、蜜饯、小镜子、八音盒及许许多多的书本和玩具,一起呈献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