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王子的故事(第2/6页)

多年后,当王子聘请一名书记把自己的过往和思想记录下来时,每当回想那段快乐年岁,他总这么形容:“我的幸福童年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童年的单纯快乐让我始终是个单纯快乐、长不大的小孩,直到二十九岁。一个帝国,竟能允许一位有可能登基成为一国之君的王子,享受着单纯幸福的生活直到二十九岁,这样的帝国必然衰颓、崩毁与灭亡。”二十九岁之前,排名第五继承顺位的王子,理所当然地花费了大量时间追求女人,阅读书籍,累积资产与财富,培养对音乐及绘画的浅薄嗜好,以及对军事战略更肤浅的兴趣,结婚,生下两男一女,并且一如所有人那样交友与树敌。后来在王子的口述中,他这么说:“其实是因为我一直到二十九岁之后,才能够摆脱掉所有的包袱,所有的女人和财产、所有的朋友和单纯的思想。”二十九岁那年,由于某些全然无法预料的历史发展,王子突然从第五继承顺位上升到第三顺位。不过,依王子所见,只有蠢人才会坚信那些事件是“全然无法预料的”。种种事件都是再自然不过、意料之中的发展:他的叔叔,灵魂与思想及意志力一样衰老的阿布杜拉·阿齐兹苏丹[2],久病而亡;他最年长的哥哥,在继承叔叔的王位之后不久便发疯被废。口述完最后一段,王子走上楼梯,然后说,继位登基的二哥阿布杜哈米提其实也和他们的大哥一样疯;从双向楼梯走下来时,他重复第一千遍说,排在他前面顺位的那个王子——住在另一所宅邸中,也如他一样,等待有朝一日登基为王——甚至比他们前两位哥哥还要疯。至于书记,他在写下第一千遍这些危险的文字后,又得耐着性子再加入补充,解释为什么王子的皇兄们都发疯了,为什么他们不得不疯,为什么奥斯曼王子们除了发疯之外什么事都做不来。

毕竟,任何人若花一辈子等待登上一个帝国的王位,注定会发疯;任何人若亲眼目睹自己兄弟在等待梦想成真的过程中发疯,他必然无可选择地也将步上疯狂之路,因为他早已陷入了疯或不疯的两难之境。一个人之所以发疯,并不是因为他想疯,而是因为他太过努力避免自己发疯;任何一位候补的王储,只要曾经玩味过他的祖先们如何在登基后什么都还没做就先去勒死自己的兄弟,他这辈子就永难逃离发疯的宿命。因为他必须了解这片他未来领土的历史,因为他在任何一本旧史书中都可以读到,他的祖先穆罕默德三世在即位成为苏丹后,便把十九个兄弟一个接一个处死,不管他们是不是尚在母亲的襁褓之中。任何一个王子,被迫读完苏丹们杀死年幼弟弟的故事后,等着他们的便是终生的疯狂。既然这段令人难以忍受的漫长等待,终将结束在伪装成自杀的下毒、绞死、谋杀之下,那么,发疯就成为惟一的出路,因为它意味着“我放弃”——对于所有等待登基如同等待死亡的王储而言,这也是他们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渴望。惟有发疯一途,才能逃过苏丹的眼线监视、逃过企图通过人脉接近王子的卑鄙政客所设下的阴谋诡计,同样也逃过他自己那巨大可怕的登基之梦。任何一个王储,只要朝他的梦想帝国的地图瞥一眼,看见他即将要负责的领土是如此的宽广辽阔、无边无际,而他却必须独自一人统治——是的,独自一人——任谁都会陷入疯狂的边缘。相反,任何一个王储若无法意识到这片广大无尽,无法理解自己未来必须治理的帝国是如此纷杂庞大,那么他简直已经疯了。这时,列举完种种发疯的原因后,奥斯曼·亚拉列丁王子殿下会说:“如果说,相比那些统治奥斯曼帝国的笨蛋、疯子和白痴,今天我算得上是一个理智的人,那么,一切都是因为我看透了这个令人发疯的广大无尽!不像其他那些废物、娘娘腔和白痴。去思索自己将有一天必须肩付广大无尽的责任,并不会把我逼疯。相反,仔细思索这件事,反而带给我理智。原因在于,我很谨慎地通过意志和决心,控制脑中的想法,就这样我发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问题,在于一个人能否做自己。”

从第五继承顺位上升到第三顺位后,他全心投注于阅读。他认为,对于一个不认为得到王位是出于偶然的王子而言,自我精进是有益无害的,而他乐观地相信阅读可以帮助他达成此一目标。他孜孜不倦地阅读书本,从中撷取“有用的思想”,希望能够以此坚持自己所执著的梦想,并在不远的将来建立一个更为幸福快乐的奥斯曼帝国,实现这些思想;不仅这样,他也希望能够借此保持心智健全,为此他离开了位于博斯普鲁斯海岸边的宅邸,抛妻弃子,挥别过往的习惯和物品,甩掉所有能让他想起过往愚蠢幼稚生活的事物,然后他搬到狩猎小屋来,在这里度过接下来的二十二年又三个月。这栋狩猎小屋坐落在山坡上,一百多年后,此地将被覆盖在马路下,铺上街车轨道,树立起一栋栋黑暗吓人、受各种西方风格影响的公寓大楼,以及男女学校校舍、一座警察局、一座清真寺、一家服饰店、花店、地毯店及洗衣店。小屋四周是高高的围墙,一方面让苏丹方便监视他危险的弟弟,另一方面保护王子不受外界的纷扰,而越过高墙所看见的高大栗树和梧桐树,一个世纪后将会被黑色的电话缆线缠满枝叶,被裸女杂志钉满树干。小屋里惟一可闻的声响,除了多年后依然流连不去的乌鸦群的尖叫声外,只有军队演习的噪音,以及遇到风从陆地吹往海洋的天气里,从对面山坡的兵营传来的音乐。待在小屋的最初六年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这句话王子讲过了不下千遍。

“因为那段时间,我纯粹专注于阅读。”王子常常说,“我只梦想我所读到的种种。这六年来,我的生命中只有那些作家的思想和话语。”接着他又补充,“不过,整整六年来,我丝毫没有办法做我自己。我不是我,而或许那就是我得以快乐的原因。问题是,一个苏丹快不快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他自己!”每次他回忆起那六年的快乐时光,口气里总带着痛苦与渴望。接着他会再次重复一句书记员已经写过上千遍的话:“每个人,不单单是苏丹,最重要的都是要做他自己。”

王子曾经口述道,在那六年即将结束的某一天傍晚,他清楚地顿悟了他所谓一生的发现及目标。“某个快乐的晚上,我正一如往常地幻想自己登上了奥斯曼王位,对着某个试图干预国家事务的笨蛋破口大骂。正当我想像自己‘就如伏尔泰所言’地斥责那个笨蛋时,我僵住了,惊觉自己陷入窘境。仿佛我幻想的第三十五位奥斯曼苏丹并不是我,而是伏尔泰;仿佛那不是我,而是一个扮演伏尔泰的人。剎那间,我才了解到,若一个苏丹不是自己而是别人,会是如何的恐怖——一个苏丹,握有千万人的性命,掌控数不清的事务,统理一片在地图上似无边际的国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