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王子的故事(第3/6页)

日后王子还会拿其他的故事来解释这顿悟的剎那,但书记深知,在灵光乍闪的一刻后,接下来的总是同样的两难:一个能决定千万人生死的苏丹,在脑海中思忖着别人的词句,这是正确的吗?一个未来将统治世界上最伟大帝国的王子,是否应该纯粹依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一个人若满脑子萦绕着别人的思想,如同噩梦般挥之不去,那么他可以算是个苏丹吗?或者,只是个影子?

“等我想通我必须不做别人而做自己,不是影子而是真正的苏丹时,我才了解到我应该甩脱所有的书本,不仅是这六年间所读的,而是一辈子读过的。”王子说着说着准备开始叙述接下来十年生活的种种,“倘若我想成为自己而非别人,那么我就必须抛弃所有的书籍、所有的作家、所有的故事及所有的声音。这花了我十年工夫。”

于是,王子开始向书记口述,他是如何一本本摆脱那些曾经影响过自己的书籍。书记写下王子在小屋里烧毁了伏尔泰全集,因为读了越多他的作品,王子便越发感觉自己是个有智慧、无神论、诙谐且机智过人的法国人,而不是自己。书记继续写道,接下来小屋里清空了叔本华的作品,因为它们让王子变成一个随时随地、日以继夜会去思索自己的意志的人,而这位悲观的人物,这位德国哲学家,绝不可能是有朝一日要登上奥斯曼王位的王子。当初花费大笔金钱购得的卢梭全集,也被扔出了小屋,撕成了碎片,因为它们把王子变成了一个赤裸裸面对自己的野蛮人。“我把法国思想家全烧了——认为世界是理性之地的戴尔图、迪帕赛、莫瑞里,以及持相反意见的布里修特——因为阅读他们的过程中,我看不见自己身为未来的苏丹,而是一个讥诮好辩的教授,总是企图驳斥前辈思想家的荒谬观察。”王子经常这么说。他烧掉了《一千零一夜》,因为书中那些微服出巡的苏丹,不再适合现今的时代,不再适合王子未来要扮演的角色。他把《麦克白》也烧了,原因在于每次读这本书,都让他觉得自己是个软弱的懦夫,不在乎为了争夺王位而血染双手,更糟的是,他不仅不引以为耻,甚至从中获得一种充满诗意的自豪感。他把鲁米的《玛斯那维》丢出小屋外,因为每当他阅读这本书乱无章法的内容,被其中的故事给混淆时,他就变成了某个苦行圣人,乐观地相信生命的本质便是杂乱无章。“我烧了谢伊·加里波,因为每次读他,我就会变成一个忧伤情人。”王子解释道,“我把波特佛里欧也烧了,因为阅读他的作品,会让我以为自己是一个想要成为东方人的西方人。伊本·佐哈尼也被我烧了,因为他会让我以为自己是一个想要成为西方人的东方人。我不想要是东方人也不想要是西方人,我不想要执迷,也不想要疯狂,不想勇于冒险,也不想当哪本书中的人物。”最后,为了总结以上的叙述,王子会再度执著地说出那一组叠句,那书记在六年间数不清的笔记中写过无数次的话语:“我想只做自己。我想只做自己。我想只做自己。”

然而他明白这并非易事。好不容易抛弃了所有的书本,终于摆脱掉多年来絮絮不休的声音后,内心的寂静竟让王子难以忍受,他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派遣一个手下进城去买新书。撕开包装,狼吞虎咽地读完后,他会先把作者嘲笑一番,然后,再以愤怒的仪式处决这些书本。但尽管如此,他仍不断听见声音,并忍不住模仿作者,于是他便派手下前往巴比黎寻找屏息等待他的外文书商,满以为阅读另一种书籍可以甩脱掉这些声音。结果他痛苦地发现,这只不过是以毒攻毒的方法。“奥斯曼·亚拉列丁王子殿下,在决心要做自己之后,花了整整十年对抗书本。”书记有一天这么写道。然而王子却纠正他说:“不是对抗,改用‘遏制’!”在花了十年的时间“遏制”书本中传来的声音后,他才终于了解到,若想要成为自己,惟一的方法就是提高自己的音调,压过书中的声音。于是,他展开行动,聘请了一位书记。

“这十年间,奥斯曼·亚拉列丁王子殿下不仅努力遏制书本及故事,也遏制任何阻碍他成为自己的事物。”王子站在楼梯顶往下喊,补充说明。书记一如往常地写下这句话以及后续的长篇大论,虽然这些话王子已经重复过八百遍了,但他仍带着第一次说出口时的热情自信与兴致昂扬,再次向书记口述。书记写下,这十年间,王子不仅遏制书本,还包括周遭任何具有同等影响力的物品,原因在于,这些家具——桌、椅、茶几——通过为他带来必要或不必要的舒适或不舒适,而让他远离了一己的内心私语;原因也在于,当王子瞥见烟灰缸或蜡烛台时,他会分心岔神,而无法专注于能使他成为自己的思想;除此之外,所有墙上的绘画、茶几上的花瓶、沙发上的靠枕,都会把王子卷入他不想要投入的心理状态;最后,所有的时钟、碗盘、笔以及古董椅子,全都满载了回忆与联想,阻碍着王子成为自己的努力。

书记写道,整整十年间,王子除了摔的摔、烧的烧、丢的丢各种物品,想眼不见为净之外,也努力遏制那些让他变成另一个人的回忆。王子常说:“有时候,我深陷于一连串飞驰的思绪或是白日梦里,可是突然间想起某个微不足道的过往琐事,接着整段思绪就被打乱。那些陈年旧事总是如影随形,像一个无情的杀手追杀在后,或是一个积怨多年的疯子,为了一段莫名的仇恨穷追不舍。”毕竟,对一个将来会登上奥斯曼苏丹宝座、必须把千万百姓的生命视为己任的人而言,倘若在思绪飞腾之际,忽然为了小时候吃的一碗草莓而分神,或是被某个后宫小太监的蠢话给打断,那将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一位苏丹——不对,不光是苏丹,所有人都一样——的责任就是做自己,具备个人的思想、意志及决心,他必须对抗那些纷乱而随心所至的回忆碎屑,以防它们阻碍他成为自己。某一个机会里,书记写道:“为了期望能遏制所有污染个人思想及意志之纯粹的回忆,奥斯曼·亚拉列丁王子殿下消除了整间小屋里一切气味的来源,丢弃所有的旧衣物及家具,隔绝任何称之为音乐的麻醉艺术,远离他的白色钢琴,并把屋里每一个房间全漆成白色。”

“然而,其中最令人难以忍受,远胜于回忆、物品和书本的,是人。”王子躺在尚未被处理掉的沙发里,听书记把刚才口述的内容念出来,听完后他加以补充。人有各式各样,他们在最不恰当的时刻登门拜访,带来烦人的闲话和无聊的谣言。虽然出发点为善意,但他们惟一的贡献就是扰乱一个人的内心平静。他们的关心带给人的是窒息而不是安慰。他们滔滔不绝讲个不停,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有事情可以讲。他们告诉你许多故事,只是为了要你相信他们是有趣的人。他们借此展现对你的爱慕,而搞得你浑身不自在。或许这些都是芝麻小事,不过对于殷切渴望做自己的王子来说,他只想与自己的思绪独处,因此每当有这些蠢人来访,带来无趣的闲话和无聊的抱怨后,王子总会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办法做自己。“奥斯曼·亚拉列丁王子殿下主张,最最损害一个人自我的,乃是他身边之人。”书记某一回写道。而又有一次写道:“人最大的喜悦,在于使他人看起来像自己。”他曾写出王子最大的恐惧,是在于未来登基之后,他必须与这些人建立起关系。“对于可怜、悲惨、不幸之士的同情,会影响一个人。”王子以前常说。“我们之所以受到影响,是因为与那些平凡普通的人为伍,使我们到头来也变得平凡而普通。”他说,“而那些性格特殊、值得尊敬的人,同样也会影响我们,原因在于我们会不自觉地模仿他们。然而,从各方面来看,这些人是最危险的。”王子说,“不过,别忘了注明我已经把他们全部处理掉了,全部!再补充说,我发起战斗不单是为了自己,为了让我能做自己,而是为了解放成千上万的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