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王子的故事(第4/6页)

多年来,为了避免受到别人的影响,他发起这场不可思议的生死交战。然而,第十年的一天晚上,他照例在对抗熟悉的事物、他喜爱的香味以及感动他的书本,这时他往威尼斯式百叶窗缝望出去,只见月光照耀在积雪堆积的宽阔花园里,突然间王子明白了,他所发起的战斗事实上并非他个人的战斗,而是几百万苦命人民的战斗,他们把一生的赌注都押在逐渐崩解的奥斯曼帝国上。书记再次把王子的话写进笔记里,在王子一生的最后六年中,这句话不知已讲过了几万遍:“所有没办法做自己的人,所有只会模仿外来文化的文化,以及所有只会从异国故事中寻求幸福欢乐的国家”都注定要衰颓、崩毁与灭亡。于是,在退居小屋等待登基的第十六年,王子决定聘请一位专属书记。一方面,此刻的他已了解到惟有提高声音讲述自己的故事,才能够击败外人的声音;另一方面,他逐渐明白,自己个人的内心争战事实上是一场“历史性的生死交战”、“千年难得一见的最后的战役,关系到是否要脱去外壳、直见本性”、“历史发展中最重要的一个停顿点,后世的史学家将视其为一个转变的关键”。

自从那一夜,皎洁的月光照在白雪盈盈的花园里,让人联想起时间的永恒与可怕,从那时起,每天早上,王子便对着坐在桃花心木书桌前忠实而耐心的老书记,诉说自己的故事和发现。王子终将慢慢忆起,事实上多年前他就已经发现了他故事中“最重要的历史面向”:早在他退隐至小屋前,难道他不曾亲眼目睹伊斯坦布尔的街道每天都在改变,只为了模仿一个不存在的外国城市?难道他不晓得,满街悲苦的民众,通过观察西方游客以及研究随处可见的外国人照片,改变了自己的衣着打扮?难道他不曾听过咖啡店里的闲谈?那群落魄之人夜里聚集在陋巷咖啡店的炉火旁,不是在讲述土耳其的传统故事,而是拿报纸上的垃圾彼此教育,殊不知那些文章是二流的专栏作家从《基督山恩仇记》或《三剑客》中断章取义,把主角的名字改成伊斯兰姓名而成。此外,他难道不曾为了打发愉快的时光,而时常光顾亚美尼亚珍本书商,翻阅他们所出版的这一类集结作品吗?在他毅然决然展开遗世独立的生活之前,王子难道不曾感觉到自己的脸,也正如其他的悲苦大众一样,逐渐失去了从前的神秘意义?也如那些悲惨、穷困、不幸的人民一样,陷入了平庸?“的确,他知道!”书记为每个问题写下答案,深知这是王子想要的写法。“是的,王子感觉到自己的脸也在逐渐改变。”

与书记一起工作的头两年——他把他们在做的事称之为“工作”——王子叫他把一切都记下来:从他孩提时模仿的各种船笛声和狼吞虎咽吃过的土耳其点心,到他做过的噩梦和四十七年来读过的书;从他最喜欢的衣服到最讨厌的衣服;从他得过的所有疾病到他接触过的每一种动物。并且,套用他常说的一句话,他的做法是“依据他所发现的浩瀚真相来斟酌每一个字句”。每天早上,当书记在桃花心木书桌前坐定后,王子便来到他的老位子,往书桌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或是绕着它踱步,或是踩着通往楼上的双向楼梯一阶阶走,上去又下来。或许彼此都明白王子没有新的故事可说了,然而沉默正是两人所寻求的,毕竟,就如王子常说的,“惟有当一个人不再有话可说时,他才最接近最纯然的自己。惟有当他的叙述抵达终点时,他才能够听见自己内在深沉的静寂,因为所有的往事、书本、故事和回忆全都自动关闭。惟有此时,他才会听见自己的真实声音从灵魂深处涌起,从存在的永恒黑暗迷宫中浮现,让他成为自己。”

在这段等待着声音从故事的无尽深渊缓缓浮出的日子里,有一天,王子终于提到了女人和爱情,由于他视其为“最危险的课题”,所以他从来不曾碰触,直到那特别的一天。接下来将近六个月的时间里,他畅谈自己的旧情人、称不上爱情的感情、他与一些后宫嫔妃之间的“亲密”关系——除了少数几个人之外,回想起她们时他总带着忧伤与悲悯——以及他的妻子。

依照王子的看法,这种亲密关系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就算一个毫无特色的平凡女子,也可能在你没有设防的情况下,占据你的一大片思绪。王子年轻时,结婚后,甚至在抛妻弃子离开博斯普鲁斯畔的宅邸,搬进小屋后的头几年里——也就是说,在三十五岁以前——他从不曾为这件事烦忧,因为那时的他还不曾下定决心“只做自己”,而“不受任何影响”。除此之外,由于“可悲的模仿文化”教导我们每一个人,若能爱一个女人、男孩或真主爱到忘记自我——也就是“融入爱情之中”,是一件非常值得骄傲和赞美的事,因此王子也像街上的普罗大众一样,始终以“坠入情网”为荣。

直到他搬进与世隔绝的小屋里,无间断地阅读了六个年头,最终体悟到生命中最重要的问题在于能否做自己,这时,王子才断然决定小心处理有关女人的事情。确实,缺少了女人,他感到不完整。然而,也不能否认,每一个他亲密交往的女人都会搅乱他的思绪,在他的梦里流连不去,但此时的他却渴望一切都纯粹属于自己本身。有一阵子他曾经想过,也许可以通过与数不清的女人亲密交往,使自己对爱情的毒药产生免疫。但是,由于他怀着实用的期待来执行,希望从此爱情就如家常便饭,反而使得整日的激情让他心生腻烦,因此,对于这些女人他都不太在意。后来,他慢慢地主要只与莱拉小姐一人见面,心想自己绝不可能会爱上她,因为根据他对书记口述的说法,她是所有女人之中“最平庸、乏味、清白、无害的”。“奥斯曼·亚拉列丁王子阁下深信自己不会爱上她,于是便一无所惧地敞开了内心。”一天晚上书记这么写道,现在他们也开始晚上工作了。“由于她是惟一一个能让我敞开内心的女人,因此我立刻爱上了她。”王子补充道,“那是我这辈子最恐怖的一段时期。”

书记写下那段日子里,王子和莱拉小姐在小屋会面及争吵的情形。莱拉小姐会带着仆人,乘坐马车从她帕夏父亲的宅邸出发,驶上半天的路,抵达小屋。接着两人会坐下来共进晚餐,满桌的餐点就像他们在法国小说里读到的那样,他们边吃边谈论诗词与音乐,就好像小说里那些优雅细致的角色一样。晚餐过后,当她该回家的时候,他们会陷入争吵,就连在虚掩的门后偷听的厨子、仆人、马车夫也摇头叹息。“我们的争执并没有任何具体原因,”王子有一次解释说,“我只是单单对她发脾气,毕竟就是因为她,所以我才做不了自己,我的思想不再纯粹,我再也听不见发自灵魂深处的声音。事情就这样拖下去,直到她意外过世,而我永远不知道她的死是不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