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不是说故事的人,而是故事(第3/4页)

微风轻吹,卡利普觉得有点冷。九点二十分。“再等三个人经过。”他想。此时他非但没看到阿拉丁在店里,也找不到应该守在车站前的那个警察。对街一栋公寓大楼的狭窄阳台里,有一扇门开了,卡利普看到香烟末端的一点红光,接着那个人把烟蒂往外一抛,便转身进屋。人行道有点微湿,在霓虹灯和广告招牌的映照下,反射出金属光泽,除此之外,上面还散布着纸屑、残渣、烟蒂、塑料袋……有那么一瞬间,这里的一切,这条卡利普从小住到大的街道,这片他眼看着逐渐蜕变的小区,以及远方的公寓大楼屋顶上,那一根根在幽蓝深夜里依稀可见的烟囱,都让卡利普感到无比陌生而遥远,仿佛是童书里的恐龙。接着他觉得自己像是小时候极为向往的X光透视人,可以洞悉世界的神秘意义。广告招牌上的每个文字,管它是在标明地毯商、餐厅、糕点铺,或是推销展示盒里的蛋糕、可颂面包、裁缝车、报纸,全都指向这第二层的意义。然而,如梦游者般踩过人行道的不幸的人们,已经忘记了曾经能够理解神秘的那段回忆,只能用残存的第一层意义来构建生活——就好像那些遗忘了爱情、义气和英雄的人,只能通过电影获取对这些情感的肤浅满足。他走向帖斯威奇耶广场,招了一辆出租车。

当出租车经过阿拉丁商店时,卡利普想像秃头男人正躲在角落里,就像自己刚才那样,等待着耶拉。是他的幻想吗?还是他真的看见一个衣着怪异的可怕人影,藏在卖裁缝车的商店橱窗里,周围是一群在霓虹照耀下冻结的人型模特儿,他夹杂在那些仿佛被施了魔咒的骇人躯体间,正在用裁缝车缝着什么。他不确定。来到尼尚塔石广场,他叫出租车暂停,买了一份《民族日报》的晚报版本。他带着好奇和兴奋阅读自己的文章,仿佛在读耶拉的作品,与此同时,他想像耶拉也正在读这篇以他的名义和照片发表的陌生文章,只不过,他抓不准耶拉的反应。一股怒气从心底升起,直指向耶拉和如梦:“你们会遭到报应!”他好想这么说。但他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希望他们如何:是遭到恶报还是善报?不仅如此,在他内心某处,其实暗暗幻想着能在佩拉宫饭店撞见他们。出租车沿着塔拉巴西曲折的街道蜿蜒而上,经过黑暗的旅馆和塞满了人的简陋咖啡馆。整个伊斯坦布尔正在期待某件事情发生,卡利普有这种感觉。接着,他惊讶地注意到马路上的汽车、公交车和卡车竟如此残破不堪,而他却从来都不曾察觉。

佩拉宫饭店的大厅温暖而明亮。右边是一间宽敞的接待室,易斯肯德坐在一张旧沙发椅上,与其他游客一起观看一群人在这里拍戏。原来有一组国产片工作人员,利用饭店的19世纪装饰作背景,拍摄一出历史剧。灯光通亮的房间里洋溢着嬉闹、友好、欢乐的气氛。

“耶拉不在这儿,他没办法来。”卡利普开始向易斯肯德解释。“突然有很重要的事。他之所以一直躲着就是为了这件神秘事务。他要我代替他接受采访,原因也是基于那个秘密。要讲的故事我已经滚瓜烂熟了,我会接替他的角色。”

“我不知道那些人愿不愿意接受这种安排!”

“就跟他们说我是耶拉·撒力克。”卡利普恶狠狠地说,连自己都有点吃惊。

“可是为什么?”

“因为重要的是故事,而不是说故事的人。眼前我们有一则故事要说。”

“他们认识你。”易斯肯德说,“那天晚上在酒吧里,你也讲了一个故事。”

“认识我?”卡利普一边说一边坐下来,“你用词不够精确。他们是见过我,没错,仅此而已。而且,今天我是另一个人。他们既不认识那天见到的人,也不认识今天站在他们眼前的我。我打赌他们看土耳其人都长得一样。”

“就算我们告诉他们,那天晚上见到的是另一个人,”易斯肯德说,“他们也一定会预期耶拉·撒力克应该年纪要大得多才对。”

“他们对耶拉了解多少?”卡利普说,“大概是某个人说,去采访一下那个很有名的专栏作家,一定能够替你的土耳其专题节目加分。于是他们把他的名字抄下来,说不定连他的年龄和他是干什么的都还搞不清楚。”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笑声从拍摄历史片的角落传来。他们从沙发椅上扭过身子,转头张望。

“他们在笑什么?”卡利普问。

“不知道,没听见。”易斯肯德说,但脸上却带着微笑。

“我们没有人是自己。”卡利普低声耳语,仿佛在泄露一个秘密,“我们没有人可以。你难道不怀疑别人或许把你视为另一个人吗?你真的百分之百肯定你就是你吗?假使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你真的百分之百确信,你所肯定的自己就是你吗?究竟这群人想要的是什么?他们在寻找的,难道不是某个背景特殊的外国人吗?然后利用他的故事,来感动那些吃完晚餐看电视的英国人,让他们为他的忧愁而苦恼,为他的悲伤而落泪?我就有这样的故事,可以满足节目的需求!甚至不用拍到我的脸。他们可以用灯光把我的脸弄暗。一位家喻户晓的神秘土耳其专栏作家——更别忘了我的回教徒身份,这是最有意思的重点——由于担心政府压迫、政治暗杀以及地下党派恐吓,决定以不暴露身份的方式,接受英国广播公司的专访。这样不是更妙吗?”

“好吧。”易斯肯德说,“我打电话上楼通知一下,他们一定等很久了。”

卡利普望着交谊厅另一头的拍片现场。一个留胡子戴毡帽的奥斯曼帕夏,穿着一身笔挺的制服,上面缀满了闪亮的勋章、奖牌和饰带,正在对乖巧的女儿说话。女儿专心聆听着,但脸却没有正对她亲爱的父亲,而是对着忙碌的摄影机。饭店服务员和接待人员恭敬而沉默地在一旁注视。

“我们没有依靠,没有力量,没有希望!”帕夏说,“我们一无所有!每个人,啊,全世界的每一个人,都跟土耳其人为敌!天晓得,政府很可能也要被迫放弃这座堡垒了……”

“可是,最亲爱的父亲,想想我们依然拥有的……”女儿开口说话,她举起手里的书,目的是要让观众而不是她父亲看个清楚,但卡利普分辨不出那是什么书。当这一幕再重来一遍时,卡利普还是没看见书名,不过他看得出那并不是古兰经,这让他更好奇了。

过一会儿,易斯肯德领着他搭乘老旧的电梯进入二一二号房,他又感觉到那种想不起一个熟悉名字的挫折感。

他在贝尤鲁酒吧见过的三名英国记者全在房间里。两个男人手里拿着茴香酒,一边调整摄影机和灯,一边喝酒。女人正在阅读杂志,她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