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2/5页)

大家都觉得,就时节来说,现在开战已经太晚,但这个问题谈论得并不太多。现在我才知道,在战争中,士兵害怕凶兆就跟惧怕敌人一样,有时更甚,他们时时努力克服这样的恐惧。第一天,我们经过繁荣的村落往北,行经的多处桥梁因承受我们的武器重量而嘎嘎作响。我们很惊讶当晚就被召至苏丹的王帐。与他的士兵一样,苏丹突然变得像个孩子一样,他身上有一种好奇与兴奋,就像开始玩一种新游戏的男孩一样。他和手下的士兵们一样,向霍加询问对一天下来发生的各种事情的解释:日落前的彤云、低飞的猎鹰、村中房舍的破败烟囱以及南飞的鹤群,这些都代表了什么意思?霍加当然全部往好的方向来解析了。

但是,我们的工作显然还没有结束。我们俩都刚刚发现,旅程中苏丹特别喜欢在晚上听怪奇的恐怖故事。霍加从多年前我们呈送给苏丹的那本我最喜欢的书中激情洋溢的诗说起,描绘出了一幅黑暗的画面,里面充满着尸体、流血战役、失败、背叛与苦难的一幅丑恶画面。不过,他也把苏丹瞪大的双眼引向了场景中闪烁着胜利火焰的角落——我们必须以自己的智慧来煽旺这把火,我们应该摆脱一切,应该尽快发现关于“他们”和“我们”的事情,尽快发现我们大脑内部的东西,尽快发现霍加对我说了多年而我现在想忘怀的所有其他的事情!我开始厌倦这些无聊的故事,但是霍加每晚都给这些故事加重一点黑暗、丑陋与残忍的色彩。或许这是因为他认为,苏丹现在也已经听够了这些故事。当谈到我们大脑的内部构造时,我再次感受到了苏丹愉悦的战栗。

我们出发后的那个星期就开始了狩猎。一支跟着军队的队伍是特别为这个目的成立的,他们先行走在前面,搜索过场地、选择了恰当的场地并把村民们轰走后,我们和苏丹及猎手们就离开了行进中的队伍,前往以瞪羚闻名的小树林,奔上野猪出没的山坡,进入有许多狐狸和野兔的森林。这些有趣的小消遣持续了几个小时,然后我们煞有其事地以从战场上凯旋而归的夸耀姿态,回到了队伍,站在苏丹身后,看着军队向他致敬。对于霍加所恼怒憎恶的这些仪式,我却非常喜欢。我更喜欢在晚间和苏丹一起谈论打猎,而不是谈论部队的行军、军队经过的城镇村庄的状况或是有关敌人的最新消息。然后,霍加会对这些他觉得愚蠢无用的闲谈大感愤怒,开始说起逐夜增加激烈程度的故事及预言。就像苏丹周遭其他人一样,现在看到苏丹相信这些只是用来吓唬人的故事、这些关于大脑内部的鬼故事,就连我也感到伤心不已。

但是,似乎我注定还要目睹比这更糟糕的事情!我们又进行了一次狩猎。附近一个村庄里的人已被疏散,分布到森林各处敲打锡壶,利用喧嚣的声音把野猪及鹿群赶至我们骑马备武等候的地方。但是,直到中午,我们仍未见到任何动物的身影。为了舒解我们因午晒引起的烦躁,苏丹命令霍加说一些曾让他在夜里听了发抖的故事。我们非常缓慢地向前移动,耳里传来远方几乎无法听闻的敲壶声,而在偶然发现一处基督教村落时,我们停了下来。这时,我看见霍加与苏丹指着村中一间空屋,让人把一个从门缝里往外探头的瘦弱老人拖了过来。刚刚霍加与苏丹还在谈论“他们”,以及他们头脑的内在,现在他们看来兴味浓厚。听见霍加通过翻译在对那名老人提出一些问题,我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因而也靠上前去。

霍加在质问那名老人,并要求他不假思索地立即回答:他一生中最大的罪过是什么?他一生中做过的最坏的事是什么?这个村民嘟囔着一口很不地道的斯拉夫语,翻译也对我们缓慢地说着:他说自己是个无过无失的可怜老人。但是,霍加以一种奇异的狂热,一再追问,要这名老人告诉我们关于他自己的事。当发现苏丹与霍加一样对此感兴趣时,老人才承认了自己的过失。是的,他有罪,他本应该与其他村民一起离开家,他也应该与他的同乡们一起去追赶动物,但是不行,他有病,他不能一整天都在森林里到处跑。当他指着心口,做出请求原谅的动作时,霍加大发脾气,高声吼道:他问的不是这个,而是真正的罪!然而,这名村民听不懂我们的翻译一再对他重复的这个问题,痛苦地把手放在胸口,茫然不知所措。他们把老人带走了。下一个被带上来的人也说了同样的事后,霍加愤怒地涨红了脸。为了提醒这个村民什么是坏事和罪孽,霍加告诉了他我童年的罪行,那些我为了比兄弟姐妹更受宠爱而编造的谎言,以及大学时代轻率的男女关系,仿佛在描述无名氏的罪行。我一边听,一边厌恶而羞耻地想起了瘟疫期间我们共度的日子。不过,现在写这本书时,我却带着强烈的渴望回忆着那段时光。他们最后带来的村民是个瘸子,当他小声坦承自己曾偷看在河里洗澡的女子时,霍加稍微平静了些。是的,没错,面对自己的罪行时他们就是这样的,他们可以面对这些事;但是,我们现在应该了解心灵隐密处发生的事了,诸如此类。我很想相信苏丹不曾为此所动。

然而,他的兴趣已被挑起。两天后,在另一次猎鹿活动中,他对再度上演的同样戏码采取了默许的态度,或许是因为禁不住霍加的一再坚持,又或许是因为在那场审问中,他比我以为的要享受了更多的乐趣。现在,我们越过了多瑙河,来到另一个基督教村落。但他们讲的是拉丁语。至于霍加强要村民回答的问题,没有太大的改变。它们让我想起瘟疫期间那些夜晚的狂热,当时我成功地让他写下了自己的罪行。而现在,一开始,我甚至听都不想听村民们的回答,他们害怕这些问题及质问他们的人,那个人是得到苏丹默默支持的匿名判官。一种奇怪的作呕感袭上心头。我内心里怪罪苏丹更甚于霍加,他受了霍加所欺,或是无法抗拒这种邪恶游戏的诱惑。但是,没多久我也被这种丑陋的好奇心诱惑住了,心想听一听不会有什么损失,便也靠上前去。现在,他们用更加优美悦耳的语言在讲着,但这些罪行与坏事听来大多很相似:简单的谎言,小小的欺骗,一两个卑鄙的把戏,一两件背信弃义的事,顶多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盗窃行为。

晚上,霍加说,村民们并未透露一切,他们隐瞒了事实,而我之前所犯的罪行要大多了。他们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他们必定曾犯下过更严重、更真实的罪行。为了说服苏丹,并得到这些事实,以便证明什么样的人是“他们”,什么样的人是“我们”,必要时他会采取强硬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