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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日子里,这种丑恶的游戏愈演愈烈,也越来越荒唐了。刚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很简单,那些天里,我们就像在玩游戏的孩子们一样,在比赛的每一回合间开些无伤大雅的粗俗玩笑。这些审问就像是我们在漫长而愉快的狩猎过程中举办的一场场不需要舞台、不需要幕布的民间戏表演。但到后来,它们却变成了消耗我们意志、耐心与勇气的仪式,而我们不知为何却无法舍弃。我看到了被霍加的质问和他不可思议的怒气吓得不知所措的村民,如果他们确切地知道问他们的问题到底是什么,或许会回答;我看到了被赶到村子广场的牙齿都掉光了的疲弱老人,在结结巴巴地说出自身不管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罪行前,他们会用无助的眼神乞求周围的人及我们的帮助;我看到了被认为没有说出他们所干的足够分量的坏事而被殴打责骂的年轻人——这个情景让我想起,当霍加看完我趴在桌上写的文字后,嘴里说着“你这个家伙!”手却给我背部来上一拳,一边生气地喃喃自语,因为想不明白我怎么会是这个样子而生闷气。尽管不是非常明确,但他现在比较清楚自己想要找寻的是什么,想要得到的结论又是什么。他也尝试了其他方法:他时不时地打断村民的话,指出对方在说谎,然后我们的人就会殴打这个犯错的人;有时,他会打断村民的话,表示对方的一个朋友已经说出了他所犯的罪孽。有一段时间,他还试着把村民们两人一组两人一组地带到跟前来。这时,他发现,尽管我们的人坚决地采用了暴力手段,但村民们所说的事实并没有丝毫的深入,而且他们相互之间在另一个人面前都感到羞愧。他一阵狂怒。

当无情而猛烈的雨季来临时,我也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些事。我记得在一个泥泞的村子广场上,那些没说什么话,也不太愿意说什么的村民们,平白无故地挨了打,被迫整小时整小时地在雨中站着,淋得全身都湿透了。日子一久,打猎的吸引力开始减退,我们的行程也越来越短了。虽然我们偶尔能够捕猎到令苏丹伤心的美眼瞪羚或肥胖的野猪,但现在我们专注的不是打猎的细节,而是完全和猎物一样事先都准备好了的审问。仿佛是对一整天的所作所为有罪恶感似的,晚上霍加会向我倾诉他的心里话。他自己也对发生的事、对那些暴行感到不安,但他想证明某件事,某件让大家都受惠的事。他也想向苏丹证明这件事。而这些村民为何要隐瞒事实?后来他说,我们应该在穆斯林村落也进行同样的实验,但这也没有成功。虽然他没有以带有压迫意味的方式询问,但是他们也和他们的基督教邻居们一样,承认了大致相同的过失,说着同样的故事。在一个雨势未歇的糟糕日子里,霍加喃喃地抱怨,说了一些这些人不是真正的穆斯林之类的话,但到了晚上,在解析白天所发生的所有事情时,我看出,他已经注意到,这个事实并没有逃过苏丹的眼睛。

这项发现不只使他更为气恼,也使他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采取了更为激烈的手段。对这种手段,苏丹并不乐于亲眼目睹,但或许苏丹和我一样,只是因为好奇才跟着霍加做这件事。随着军队向北推进,我们又来到了一个森林密布的地区,村民们说斯拉夫语。在一个迷人的小村庄里,我们看到霍加亲自痛打了一个只记得儿时说过谎言的英俊少年。到了晚上,霍加比我想像得还要深地陷入了奇特的罪恶感,他说再也不做这种事了。另外有一次,天空下着微黄的雨,我觉得自己好像看见远处有村庄的妇女们为村里的男人们所遭受的一切在哭泣。即使我们已非常熟习这项任务的士兵们,也厌烦了这些事。有时,在我们还没有择定人选之前,他们便会挑出下一个告白的人,把他带上前来,我们的翻译则会代替因愤怒而疲惫不堪的霍加,自行询问第一个问题。我们不是没遇过有趣的受害者,他们大谈自己的罪行,仿佛内心深处已等待这个审判日多年。据说我们的暴行已经一村又一村地流传开来,成了一种传说。这些人对于我们的暴行,或者对于他们无法猜透的神圣的正义感到惊恐和迷惑。但是,现在霍加不再对有关相互欺骗的夫妻或是贫穷村民羡慕富有邻居的故事感兴趣了。他不断重复说还存在一种更深层的事实,但是我觉得,他也和我们一样,渐渐地开始怀疑我们是否能发现这种事实。至少他感受到了我们的怀疑,因而才会怒火连连,但我们和苏丹都觉得他无意放弃。或许是这个缘故,我们都变成了顺从的旁观者,看着他自行操控一切。有一次,在屋檐下躲一阵骤雨时,我们看见霍加在全身湿透的情况下,仍不停地审问一名少年。我们满以为会有点结果。这名少年因母亲受虐待,所以憎恶继父和他的孩子们。不过,到了晚上,他说这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少年,不值得挂怀,就此结束了这一话题。

我们愈来愈逼近北方,曲折穿行于高山之间,走在深邃黑暗的森林中泥泞的道路上,缓缓地向前推进。我喜欢满是松树与山毛榉的林间透出的冷冽阴郁气息,我喜欢林间令人起疑的雾中寂静与模糊不清。虽然没有人会用这个名字,但我相信我们是在喀尔巴阡山山麓。儿时我曾在父亲的欧洲地图上看过这个地名,那张由某位平凡艺术家绘制的地图上,还画上了鹿及哥特式庄园的图案装饰。霍加淋雨受了风寒,病了,但我们每天早上仍脱离行军行列,进入森林。目前队伍沿着一条弯曲的道路徐行,路途蜿蜒得像是要让人永远到不了终点。我们现在似乎已忘记了出行狩猎。我们之所以流连在湖畔或悬崖边,仿佛不是要猎鹿,而是为了让为我们所准备好了的村民们等得更久一点!等到认为时候差不多了,我们会进入一个村庄,做了我们要做的事之后,霍加就像没有找到他想要找的宝石似的,为了忘却那些挨打的人,也为了忘却自身的绝望,又奔向下一个村子,而我们也在他的要求下随他一同前往。有一次,他希望进行一项实验。为了这个实验,其耐心与好奇心令我感到十分惊讶的苏丹派人叫来了二十名禁卫军。霍加先询问他们同样的问题,接着质问站在自家屋前发愣的金发村民。还有一次,他把村民们带到了行军队伍里,让他们看我们那个为了在泥泞路上努力赶上苏丹军队而发出尖锐吱嘎声的武器。霍加问他们对这个武器的看法,并要书记员记下这些回答。但是霍加的气力已经耗尽了——或许是因为如他所说的那样,我们的确没有搞明白,又或者是因为他也为这种无意义的暴行感到了恐惧,也或许是因为晚间困扰他的那种罪恶感,也或许因为他厌倦了军队及帕夏们对这个武器和林间发生的事情不以为然的抱怨,或者仅仅只是因为他病了,我不知道——他粗嘎的声音不再像以往那么有朝气了。询问心知肚明的问题时,他也失去了昔日的活力;晚上论及胜利、未来以及我们必须奋起拯救自己时,他的声音逐渐降低,仿佛他自己也已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了。我现在记得,最后我们看到,在硫磺烟雾颜色的惨淡黄雨中,他在质问几个不知所措的斯拉夫村民。我们因为不想再听了,所以站得比较远。透过因雨势而失去亮泽的朦胧光线,我们看到那些村民轮流照着一面金框大镜,神色茫然,而镜面早已被雨淋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