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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没有再外出进行“狩猎”。我们已经渡河来到了波兰人的土地上。恶劣的雨势使道路泥泞,让我们的武器难以前进,它一日日变得益发沉重,在部队需要加快脚步时,阻碍了行军的速度。这时,关于我们这个帕夏们原本就不喜欢的机器会为我们带来厄运甚至是诅咒的传言甚嚣尘上,参与霍加“实验”的禁卫军更是窃窃私语着为此添油加醋。与往常一样,遭到指责的不是霍加,而是我这个异教徒。当霍加开始喋喋不休时,连苏丹也感到不耐烦了。当他谈到这个武器的不可或缺,谈到敌人的力量以及我们应该如何振作且采取行动时,在王帐聆听这些话的帕夏们更加坚信,我们是骗子,我们的武器会带来厄运。他们将霍加视为病态者,虽然迷失方向,但还不到无药可救的地步;真正危险、真正有罪的人是我,是我哄骗了霍加和苏丹,策划了这个不祥的东西。晚间我们返回帐篷时,霍加带着过去几年咒骂所谓笨蛋的神情,以病怏怏的声音谈起了他们,语气中充满了厌恶和气愤,丝毫不见那些年中我相信我们会一直维持下去的欢欣与希望。

不过,我发现他不会那么容易就打算放弃的。两天后,当我们的武器陷在行军队伍正中央的泥里无法动弹时,我不再抱任何希望了。而霍加虽然有病在身,仍努力不懈。没人给我们一兵一卒,甚至连马都不给我们。他直接去找了苏丹,得到了近四十匹马,让人把大炮的链条都卸了下来,并集合了一小队人手。折腾了一整天,接近晚间时分,在那些祈祷让这个武器陷入泥中不再动弹的目光面前,他猛力鞭打马匹,终于让我们的大虫移动了。帕夏们想抛下我们,说这个武器不仅不吉利,而且还带来了军事上的困难。晚上霍加和他们争吵了起来,但我察觉他不再对胜利怀抱信心了。

那晚,在我们的帐篷里,当我拿着出发前随手带上的乌德琴,准备用它弹些什么时,霍加从我手中把琴抢走,丢到了一旁。他说,他们想要我的脑袋,问我知不知道这一点。我知道。他说,如果他们要的是他的头,而不是我的,他会感到很幸福。我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但什么都没说。我想拾起乌德琴,他却阻止了我,要我多跟他说说那个地方——我的祖国。我告诉他一些如对苏丹说的小小虚构情节,他大为生气。他要的是真相,真正的详细事实,他问及我母亲、未婚妻和兄弟姐妹的事。当我开始向他描述“真正的”细节时,他插了进来,用从我这里学会的意大利语,声音嘶哑地嘟囔着一些词和短句,而我却听不太懂他在说些什么。

接下来几天,当他看见我们的先锋部队攻下的残破碉堡,我感觉他心中带着最后一丝希望,脑中强烈盘踞着一些奇怪的邪恶想法。一天早上,我们缓缓地经过一个被烧毁了的村庄时,他看到墙边有一些受伤挣扎的垂死之人,下马跑向他们。我远远看去,原以为他想帮助他们,仿佛若有翻译在旁,他会问他们伤势如何,但后来我发现,他陷入了一种我似乎可以明白从何而来的狂热。他想问的是别的事。隔天,当我们和苏丹一起视察被摧毁的堡垒及道路两旁的小小瞭望台时,他又陷入了同样的兴奋状态。看到一个头还没有完全断掉的受伤男子,躺在被炮火夷平的建筑物与满是弹孔的木制防御工事中时,他跑到对方身边。明知别人会以为是我唆使他做的,但我担心他会做出一些丑恶的事,或者也可能只是纯粹出于好奇,我便跟着他一块儿跑过去。他仿佛相信这些身体遭枪弹和炮火撕裂的伤者,在挂上死亡面具之前,可以告诉他一些事。霍加打算进行审问,这样他们可能透露一些消息,从他们身上,他将学到立即改变一切的深奥真理。但我看到,他马上便发现,这些濒死之人脸上呈现的绝望神色,和他自己的绝望非常相似,越靠近他们,他就越说不出什么话来。

那天傍晚,得知苏丹因为尽了全部力量仍无法攻下多皮欧堡而大发雷霆,霍加又以同样的兴奋心情前去面圣。从苏丹那里回来时,他有所疑惧,但似乎不知道所要怀疑的事情是什么。他已经告诉苏丹,希望自己的武器能上战场,他为这个机械费尽多年心血,就是为了这一天。出乎我意料地,苏丹同意时机已到,但认为要再等一等他稍早授权攻打该堡的萨勒•侯赛因帕夏。苏丹为什么这么说?这是多年来,我始终无法确定霍加是在问我还是问他自己的问题之一。不知为何,我不再觉得与他亲近,我已经厌倦了这种不安。霍加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这是因为他们害怕他会分享胜利的果实。

直到隔天中午,我们听说萨勒•侯赛因帕夏仍无法攻陷该堡时,霍加一直在竭尽全力想要让自己相信这一答案。自从有大量的谣言指称我是个不祥之人,而且是个间谍后,我就不再前往王帐。那天晚上,前往王帐解析当天发生的事情时,霍加努力编造出了胜利与好运的说法,而苏丹似乎也相信了。回到我们的帐篷后,霍加摆出了一副深信终究会打断撒旦双腿的乐观神情。聆听这些话时,我看到的不是他的乐观,而是他显然想保持乐观而作出的努力。

他又开始老调重弹,谈论着“我们”和“他们”,以及即将到来的胜利。但是,他的声音中有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悲伤,伴随着他所讲的这些故事。他仿佛正述说着一个因我们生活在一起而两人都非常熟悉的儿时回忆。当我拿起乌德琴时,他没有加以阻止,当我笨拙地拨弄琴弦时,他也没有加以阻止。他在谈论着未来,谈论着当我们把河流的方向转到我们所想要的方向后将享有的美妙生活。但是,我们俩都知道,他谈论的是过去。我的眼前浮现出了平静的后花园中宁静的树、灯火闪亮的温暖房间、亲友们汇聚在一起的一张餐桌。多年来,他第一次给了我宁静的感觉。他说他爱这里的所有人,要离去很难,对此我表示同意。想了这些人一会儿后,接着,他想起了那些笨蛋,又大发雷霆。我觉得他确实有正当的理由,他的乐观似乎不是装腔作势——或许是因为我们都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又或许是我认为如果我处在他的位置,也会做同样的事情,我不知道。

隔天上午,启动我们的武器,攻击接近前线的一座敌军小碉堡进行测试时,我们有着一样奇异的预感,认为它不会真的成功。在这个武器的第一次突击行动中,苏丹提供的近百名支援人员,溃不成军,四处逃散。有些人被武器本身压得粉身碎骨,有些人因为脱离了武器的保护而中弹身亡。我们的武器经过一些无效的射击后,笨重地陷进了泥沼中。多数人因害怕这个不祥之物而后撤了,我们无法重新整队准备新的一轮攻击。我们俩大概都在想着同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