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的对话

前文中说到的那个男人,在像个圣徒那样睡了一大觉之后,已将那个清晨里的忧虑和不安忘却,醒来时天色不早,房间半开半闭,空气里已经透进了——完完全全地——城市的嘈杂声。如果不是被另外一种情绪所主宰,他此刻一定还在想那些关于死亡的挥之不去的烦心事,想他那心中满满的恐惧,想他兄弟舌头底下含着的土——那是肉身化成的黄土。可是,欢快的阳光照耀在花园里,转移了他的注意力,让他注意到另一种更正常、更俗世的生活,尽管比起他那令人恐惧的内心世界来,可能会有点儿不真实。他过的是正常人的生活,也是一个动物每天都要过的生活,这使他想起了——不考虑他的神经系统和他那容易出问题的肝脏——他无法像一个布尔乔亚那样睡大觉。他想起了——这回还真的有点儿像布尔乔亚算账——那个由数字组成的绕口令,以及办公室里那些财会难题。

八点十二分了。今天我肯定要迟到了。他用手指肚揉搓着脑门,一直搓到脸上。他的皮肤很粗糙,满是粉刺,手指头摸上去有一种摸在毛发上的扎手感觉。后来,他又用半开半合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心不在焉的面庞,带着一种冷静,如同找准了肿瘤位置的外科大夫。从柔软的表层向里可以摸到一层实实在在的硬东西,这会时不时冲淡一些他心中的苦恼。就在那里,在手指肚下面——手指肚下面,骨头顶着骨头——在他不可改变的体格条件之下埋藏着一整套合成物,一个紧密的、由组织构成的宇宙,那里有若干微型世界,一直支撑着他,把他的肉身架到一定高度,只是这高度当然比不上他天生的骨架来得更持久。

不错。就这样枕在枕头上,把头埋进柔软的东西里,身体放平,所有的器官都歇息,这时候的生活有一种平躺着的滋味,一种更符合生命本身要义的惬意。他知道,只要轻轻闭上眼睛,那个正等着他的看不到尽头的累人的活儿,就会在简简单单的气氛中得到解决,而且不需要对时间和空间负任何责任:也不用担心在这期间组成他身体的那个合成物的奇迹会受到哪怕最轻微的伤害。相反,在这种情况下,闭上了眼睛,还可以最大程度地节约生命资源,绝不会损耗各个器官。而他的身体则浸没在梦的温柔乡里,还能够动弹,能够生存,并向着其他生存方式进化。在那里,为了满足他内心的本质需求,他的真实世界将会拥有同样浓烈的情感——甚至更浓烈——有了这样的情感,生存的需要将会被充分满足,而不损害他身体的完整。在那里,待人接物会变得更容易,而做法仍旧和真实世界里一样。必须要做的工作,像刮胡子、乘公交车、解决办公室里的那些方程,在他的梦中会十分简单,一点儿也不复杂,而最后给他带来的内心满足感是一样的。

那么好吧。最好就以这样人为的方式去做,就像他已经在做的这样:在亮堂堂的房间里寻找镜子的方向。倘若不是一架粗鲁又荒唐的笨重机器打破了他刚刚开始的梦境,他本来是可以接着这么做下去的。现在,他回到了常规世界,问题又真的变得严峻起来。然而,被刚才偷懒的念头所启发的那个奇怪理论给了他一个导向,于是他感觉自己的嘴正向两边咧去,做出的表情应该像是一个不经意的微笑。他恼了。(其实在心底,他仍在继续微笑。)我还要刮脸,可我二十分钟后就要把自己投进那一堆文件里。洗澡八分钟,快快洗也得五分钟,早餐七分钟。难吃的陈年香肠、玛贝尔商店、调味瓶、螺丝钉、药品、烈性酒,这些就像是那个什么盒子,那词儿我忘了。星期二公共汽车总爱坏,得七分钟。彭朵拉。不对:是裴尔朵拉。也不是。一共只有半小时。没时间了。那词儿我忘了,是一个里头什么都有的盒子。佩朵拉。反正是以字母P开头的。

有一个人穿着睡衣,站在洗脸盆前,脸上倦意未消,披头散发,胡子也没刮,没精打采地从镜子里向他瞟了一眼。一丝轻微的惊恐像根冰冷的细线向他袭来,他在那个人身上发现了他死去的兄弟刚起床时的样子。一样的带着倦意的面孔,一样的还没有完全醒来的目光。

他变换了一下动作,向镜子里的那人送去一个眼神,算是个示好的表情,但那眼神同时给他反馈回来的——正好和他的愿望相反——却是个粗鲁的鬼脸。放水。热水大量涌了出来,浓浓的白色蒸汽像浪潮一样把他和镜子隔开了。他这才——抓紧这点儿间歇快快行动——和自己的时间达成了一致,也和水银镜子里的时间达成了一致。

剃刀在磨刀皮带上发出刺耳的金属声,耳朵里灌满了锋利的声音和冰冷的金属声;那阵云雾——已经散去了——重新又把那另一张脸显露出来,显现在物理难题与数学定律的迷雾中。不过,几何学倒是努力给出一种新的计量方法,一种光线的具体形式。那张脸就在那里,在他的对面,有脉搏,有自己的心跳,在被浓重的水汽弄得湿漉漉的镜子另一侧演变出一种与他同步的表情,一种似笑非笑、嘲弄的表情。

他微笑了一下。(那人也微微一笑。)他——朝着自己——伸了伸舌头。(那人也——对着真人——伸出舌头。)镜子里的人舌头黏糊糊的,颜色泛黄。“你的肠胃出问题了。”他给那人做出了诊断(没说话),扮了个鬼脸。他又微笑了一下。(那人也报以同样的微笑。)可是他现在看出来了,在那人回报的微笑里,有一种蠢蠢的、不自然的、虚伪的东西。他用手弄了弄头发(那人也用手弄弄头发),他用的是右手(那人用左手),随即他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眼神(这眼神瞬息即逝)。他对自己这样站在镜子面前傻瓜似的做着各种表情觉得怪怪的。可又一想,大家在镜子面前看到的不都是一样的举动嘛,这样一来他更生气了,既然实际上大家都是这样的傻瓜,那他不过是在做人人都在做的事罢了。八点十七分了。

他知道,如果不想被公司炒鱿鱼,就得加快点儿速度了。这一段日子,公司早已变成他每天葬送自己的地方。

肥皂蘸在刷子上,稍稍泛出白里透蓝的颜色,这使他从忧心忡忡的状态中稍稍恢复。肥皂沫顺着身体,顺着动脉网铺开的时候,也就是他的生命机器运转得利索一点儿的时候。就这样,他一点儿一点儿地恢复到了正常状态,觉得脑子里进点儿肥皂水,才更方便寻找和玛贝尔商店作比较的那个词儿。裴尔朵拉。玛贝尔杂货铺。帕尔朵拉。调味瓶或是药店。也许都是吧:彭朵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