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的对话(第2/2页)

肥皂盒上,泡沫多得像开了锅一样。可他还在刷来刷去,几乎刷上了瘾。这儿童式的游戏显然给他带来一种大孩子的快乐,这快乐直上心头,沉甸甸、硬邦邦的,像廉价烈酒。再做一点点努力就可以找到那个音节,让那个词儿脱口而出,也让他那不争气的记性从一摊浑水里摆脱出来。可是这一回,像先前许多回一样,他这个系统里的零件七零八落,没法精确地组合成一个有机的整体,于是,他准备永远放弃这个词儿了:彭朵拉!

该放弃那种毫无用处的寻找了,因为(两个人都抬起目光,互相看见了对方的眼睛)他的双胞胎兄弟正拿着沾满泡沫的刷子,开始往自己下巴上涂一层清凉的蓝白色,左手(他则用右手模仿)轻巧而准确,直到把尖尖的下巴涂满。他把目光移开,时钟上的指针顽强地向他指明了一个新的痛苦定理的解决之道:八点十八分。他太慢了。于是,抱着快点儿刮完的坚定信念,他的小拇指灵活地加快了牛角柄剃刀的运动。

他算了算,三分钟应该可以干完这件活儿,就把右(左)臂抬到了右边(左边)耳朵的高度,顺便还观察了一下,这世上恐怕没有比镜中那人刮胡子的方式更费事的了。他已经从中推算出了一整套探究光速的极其复杂的算法,那光线射过去再反射回来,几乎同时复制着他的每个动作。可是,他身上唯美主义的那一面,在经历了差不多和他计算出的速度的平方根相媲美的努力之后,终究战胜了他身上数学家的一面,于是,艺术家的思想渗透到了剃刀的动作上,随着光线的变幻,剃刀下呈现出或绿或蓝或白的色彩。他飞快地(这时数学家和唯美主义者讲和了)把剃刀的锋刃顺着右边(左边)脸颊一直刮到了唇边,并且心满意足地看见镜中那人的左脸在泡沫之间被刮得干干净净。

他还没来得及甩干净剃刀,厨房里就飘过来一阵烟,烟里有煎肉的辛辣香味。他觉得舌尖下一阵颤动,一股细细的口水渗了出来,嘴里充满了热黄油的浓烈味道。是煎腰子。那可恶的玛贝尔小店总算有点儿新花样了。彭朵拉。还是不对。调味汁浇在腰子上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不禁想起了那连绵的雨声,其实就是今天清晨的雨声。所以别忘了穿雨鞋雨衣。浇汁的腰子。不会错的。

在他所有的感官中,最不靠谱的就是嗅觉。但不管他的五种感官怎么样,也不管那过节般的感受是否只是他主管分泌的腺体太过乐观,此刻,尽快干完手头的活儿才是他五大感官最最关切的事。他精确而轻巧地(这时数学家和唯美主义者又开始互相龇牙了)把剃刀从后往前(从前往后)举到左边(右边)嘴角,又用左手(右手)拉紧皮肤,让剃刀刮起来更顺当些,从前到后(那人是从后到前),从上到下(这回那人也是从上到下),就这样(两个人都气喘吁吁的),同时完结了这项工作。

可就在他已经干完活儿,用自己的右手最后拍拍左脸的时候,他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胳膊肘。这胳膊肘看上去又大又怪,很陌生,他又吃惊地看见,就在这胳膊肘之上,一双同样睁得很大、同样陌生的眼睛,几乎突出眼眶之外,正寻找剃刀的去向。有人正在想掐死我兄弟。那是一条强有力的胳膊。血流了出来。我每次刮快了都是这样。

他在脸上寻找那个伤口;可他的手指头干干净净的,摸上去也没什么不顺的。他吃了一惊。他的皮肤上并没有伤口,可在那一边,镜子里的那人却有一点儿出血。在他内心里,他又真切地感到那种烦恼,担心头天夜里的种种不安会重现。担心此刻站在镜子面前,又会有那种分裂的感觉。可那下巴就在那里(圆圆的:一模一样的面孔)。刮这种长在小坑里的毛发得把剃刀立起来才行。

他觉得看见了一股乱糟糟的水汽遮住了自己那个影像匆匆忙忙的神色。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刮胡子刮得太快了(数学家完全控制了局面),光线没来得及跑完那段距离,没能录下所有的运动呢?会不会是自己太着急,领先镜子里的影像,比它提前做完了这件事呢?又会不会是(这一次艺术家经过短暂的战斗赶跑了数学家)那影像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决定——为了能自己过一段简简单单的生活——比它的外部主人慢一步结束工作呢?

他带着明显的不安打开了热水龙头,感到暖暖的、浓浓的蒸气升腾起来,脸被新放的水打湿的同时,两只耳朵里充满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刚洗过的毛巾毛茸茸的,一挨上皮肤,就使他像只爱干净的野兽一样满意地深吸了一口气。潘多拉!就是这个词儿:潘多拉!

他诧异地看了看毛巾,闭上眼睛,心里有些迷茫。此刻,在另一边,镜子里,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孔,正用傻傻的大眼睛注视着他,脸上挂着一道紫黑色的细线。

他睁开眼,笑了笑(那人也笑了笑)。此刻,对他来说什么都不要紧了。玛贝尔商店是个潘多拉的盒子!

浇了汁的腰子热腾腾的气味真香,这会儿香得让人更着急了。于是他心满意足地——确确切切的心满意足——感觉到,在他的灵魂深处,一只硕大的狗摇开了尾巴。

一九四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