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之旅序曲:申请一些证件(第4/6页)

一天只做一件事——这是我的生活准则。直到第二天下午,我才搭乘出租车回到码头。身穿白色制服的海关人员和身穿蓝色制服、从事低等体力劳动的那位男士,看见我回来,颇感诧异。

“你落下什么东西了吗?”

“两瓶酒。”

“你搞错了!我们从你身上查扣了两瓶酒,当着你的面查封的。”

“是啊,我现在打算把它们领回去。”

“可是,我们不会把查扣的洋酒留存在这儿呀。我们没收和查封的每一件东西,都立刻送到‘新海关大楼’。”

离开码头时,他们竟然搜查我搭乘的出租车。

新海关大楼是公共工程处兴建的一栋庞大的双层建筑物。整栋房子弥漫着政府机关特有的阴森气息,屋里人潮汹涌,挨挨挤挤,热闹得就像一间法院。车道、走廊、阶梯、通道,到处都是人。“酒!酒!”我一路嚷着,一路跟随服务人员从一间办公室走进另一间办公室,走马灯似的转来转去,钻进钻出。每一间办公室都坐满身穿白衬衫、鼻梁上架着眼镜的年轻男子,他们坐在办公桌前,形容枯槁,一脸憔悴,面对桌上乱七八糟堆放着的各种文件。一位官员把我打发到楼上去。爬上楼梯,我看到一群打赤脚的男子坐在石板地上。最初,我还以为他们在玩纸牌,那是孟买街头随处可见的休闲活动,仔细一瞧,才发现他们在整理包裹。其中一个说,我走错地方了,我应该去后面那栋楼房。这栋建筑物楼下的一个房间挤满衣衫褴褛的男女,看起来就像一间大杂院,但是,另一个房间却堆满布满灰尘的破旧家具,乍看之下,让人误以为这是一间旧货店。无人认领的行李就存放在这儿。我终于找对地方了。我走上楼,站在一列长长的队伍后面,缓缓向前移动。队伍尽头,孤零零坐着一位会计师。

“你找错人了。你应该找那位穿白色长裤的先生。瞧,他就坐在那儿。他人很好。”

我朝这位官员走过去。

“你的‘持有洋酒许可证’带来了吗?”

我掏出那一沓签过名盖过章的阔页纸,递到这位官员眼前。

“你的‘运输准证’带来了吗?”

这玩意儿,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你得去办一张运输准证。”

我满身臭汗,筋疲力尽,一急之下险些迸出眼泪来。“但他们没告诉我啊。”

这位官员很有同情心。“我们一再叮咛他们,需要办这个准证。”

我掏出身上所有文件,一股脑儿扔到他眼前:持有洋酒许可证、海关收据、护照、码头使用费收据和“游客介绍卡”。

他煞有介事地把我的文件从头到尾翻看一遍。“没有。我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儿没有我需要的运输准证。从纸张的颜色一看就知道。运输准证是浅黄色的。”

“运输准证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他们为什么不发一张给我呢?这个准证到底有什么用处?”

“我必须先看看你的运输准证,才能把被查扣的东西交还给你。”

“拜托了。”

“对不起。”

“我马上就给报社写信,揭发这件事。”

“请便。我一再嘱咐他们,记得叫那些领取查扣品的人申请一张运输准证。不单是为了你!昨天,有个美国人到这儿来领取查扣品。为了这张准证,他气得发誓,一领到被查扣的那瓶酒,他肯定会把它砸碎。”

“帮个忙,告诉我,我在什么地方可以弄到这个什么运输准证。”

“发给你收据的人,应该同时给你运输准证呀。”

“可是,我刚从他们那里来呀。”

“我不知道。我们一再叮咛他们。”

“回旧海关大楼!”我告诉出租车司机。

这回,大门口的警卫认出了我们,不再搜查我们的车子。这座码头是我进入印度的大门。只不过几天前,这儿的一切事物对我来说都是新奇的:黏湿的黑色柏油,旅客兑换外币的小亭子,各式各样的摊位,身穿白色、蓝色和卡其色制服的海关人员——我兴致勃勃,仔细观看码头上的这些人和这些景物,因为在我心目中,它们是码头大门外那个印度的缩影。如今,我却懒得再看它们一眼。尽管感觉迟钝,我内心深处却感受到一股报复的快感:这几个穿白色制服的海关官员和那个穿蓝色制服的、工作低等的家伙狼狈为奸,玩忽职守,被我当场逮着了,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可是,他们却装出一副很无辜的样子。

“运输准证?”其中一位官员说,“你没搞错吧?”

“你告诉他们你打算离开孟买?”另一位官员问道。

“‘运输’准证?”又有一位官员离开自己的办公桌,朝向一位官员走过去,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运输’准证啊?”

这位官员倒是听说过这玩意儿。“他们曾经行文通知我们。”

原来,运输准证的作用,是让人们把领回的查扣品,从海关大楼运送到旅馆或民宅。

“拜托,发给我一张运输准证,好吗?”

“我们这儿不签发运输准证。你得去……”他抬起头来瞄了我一眼,心肠软了,“呃,我把地址写给你吧。瞧,我把你的编号也写在上面。这一来,你到新海关大楼后就不必再像没头苍蝇那样四处乱找了。”

出租车司机一副气定神闲、见怪不怪的模样。看来,这种场面他早就见多了。我把地址念给他听,没等我念完,他就猛踩油门,飞驰进晌午时分满城汹涌的车潮中,一路穿梭蛇行,来到一栋外面悬挂着黑白两色布告板的巨大砖砌建筑物前。

“去吧,”从司机的口气,我听得出他满同情我的。“我在这儿等你。”

每一间办公室门外都挤着一小堆人。

“运输准证!运输准证!”我一路叫嚷。

在几个锡克教徒④指点下,我终于来到大楼后面一间低矮的库房。旁边有一扇门,门上标示着“禁区”。一群工人排列成一纵队,鱼贯走出门来,举起双手,让把守在门口的武装警卫搜身。

“运输准证!运输准证!”

我走进一条长长的走廊,看见那儿聚集了一群锡克教徒。他们是货车司机。

“洋酒准证!洋酒准证!”

好不容易,我终于找到了这间办公室。它坐落在底层的一间低矮的长方形房间,避开天上那一轮火热的日头,整间屋子阴阴暗暗的,就像伦敦城里的地窖,但四处弥漫着老旧纸张散发出的一股暖烘烘、灰扑扑的霉味——文件堆满各个角落:在那一排排直伸到灰色天花板的架子上、在办公桌和椅子上、在办事员和身穿卡其色制服的信差手中。那一沓沓卷宗被翻阅过无数次,皱巴巴、软趴趴的,几乎每一页都打起了折角。许多档案贴着早已褪色的粉红纸条,一样皱巴巴、软趴趴,上面标示着“速件”、“急件”或”立即办理”。在这一堆堆、一沓沓和一捆捆的文件中,一群面无表情的办事员四处散坐着。他们有男有女,拱起肩膀,垂着头,躲藏在办公桌上堆叠的卷宗后面,脸色显得十分苍白——印度人特有的那种苍白。一位戴眼镜的老先生,独自坐在房间角落一张办公桌前,脸有点浮肿。我猜,大概是消化不良的缘故。别看他这副德行,若不是这位老先生坐镇这间办公室,说不定他手下那群办事员早就被堆积如山、无所不在的文件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