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枕上的花环(第5/6页)

车子经过的地方,土地贫瘠,人口稠密。广阔的田野上,最干净整齐的东西就是这条马路。马路两旁散布着一个个长方形坑洞——农民在这儿挖掘黏土,修建他们的茅屋。沿路栽种着一排浓荫密布的大树,根部整个暴露在日头下。田野中四处可见倾倒的树木——人类渺小的活动给大自然带来了浩劫。路上车辆稀少,但却挤满行人,他们无视天上那轮毒日头、满路飞扬的尘土和我们的汽车喇叭声。妇女身上穿着鲜艳的紫色、绿色和金黄色衣裳,男人则衣衫褴褛,不堪入目。

“这些人全都拥有投票权。”

我回过头来看了看我的锡克朋友,发现他那张脸孔绷得紧紧的,充满怒气。他神情显得更加倨傲冷漠,嘴唇不停地蠕动着,仿佛在喃喃自语。他到底是用哪一种语言在说话呢?他究竟是在祈祷还是在念咒呢?此刻,我又感受到了几天前在火车上体验过的那种歇斯底里。而今,我觉得,我必须负起双重责任。这个锡克人看每一样事情都不顺眼,他的火气越来越大。他的心情我能理解,而我也热切盼望这块土地和这群民众能够改变。锡克人的嘴唇依旧蠕动不停。于是,我试图以我的咒语制衡他的咒语。我感觉到灾祸降临,我渐渐丧失了理智。我试图对我们在路上遇到的每一个没饭吃的穷人,展现我的爱心。但我失败了,我知道我失败了。面对我身旁这个锡克人的愤怒和轻蔑,我终于屈服。不知不觉,我的爱心转变成了一种自戕式的歇斯底里——我渴望看到更多的腐败、贫穷和饥饿,我渴望看到更丑陋、更怪诞、更畸形的人。此时,我只想看一看人究竟能够堕落到什么程度。我恨不得把人类的沉沦,全都吸纳进我的心灵。对我来说,这就是终点,这就是我个人的失败。我知道,这一刻的污点会永远烙印在我心灵中。

工务局修筑的一条高耸的白色排水沟上,一个男人伫立着,乍看之下就像一尊雕像。破破烂烂的衣裳悬挂在他那骨瘦如柴的身躯上,遮掩着他那细瘦的、宛如烧焦的木棍一般的四肢。

“哈!瞧那只猴子,”呵呵一笑,我的锡克朋友脸上露出憎恶的表情,“天哪!这是人吗?即使是动物,如果它们想存活下去……即使是动物。”一时间,他竟也找不到适当的措辞,只好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即使是动物。人?那个、那个东西是人吗?他拥有什么?本能?他拥有本能,晓得什么时候吃喝拉撒?”

他以为他代替我说出了心里的感觉,就像几天前在火车上那样。他不知道,现在我已经觉悟了,不想再跟他一样陷入歇斯底里中。他刚才说的那几句话是他自己的,与我无关。他施展在我身上的魔咒,已经破除了。

我们的车子奔驰在公路上,扬起一团一团尘土,遮盖了路旁的农民、树木和村庄。

有时我觉得,我们实在太过愚蠢,太过优柔寡断,太不诚实。这趟旅程结束时,我们之间的交往就应该终止了。当着他的面告诉他,我不想再跟他见面,会让双方都感到很痛苦,但这可以避免。我可以悄悄换一家旅馆,从此消失。这是我的一贯作风。但不知怎的,这回我并没这么做——黄昏来临时,我发现我又跟他一块儿喝酒了,把农民和尘土,黑神和白神,雅利安人和德拉威人全都抛到脑后。刚才在路上,我心中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也许是酷热的天气和过度的疲劳所引发的吧。这会儿,喝了几杯浑浊的印度啤酒,感觉好多了。我们兴奋地聊起伦敦、咖啡店和那个“滑稽的小家伙”。

黄昏转变成黑夜。三个人围坐在一张摆满玻璃酒杯的桌子旁。除了我和锡克人,还有一个刚加入的英国人。这个身材肥胖、满面红光的中年人是做生意的,讲起英语来带着浓浓的英格兰北部口音。几杯酒下肚,我只管静静坐在一旁,聆听他们谈论锡克人的历史和军功。刚开始时,英国佬显得兴致勃勃,但没多久他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我洗耳恭听。我的锡克朋友说,兰吉特·辛格③死后,锡克人就开始衰微了。印巴分治后,锡克人的处境更是每况愈下。他也谈到一九四七年锡克人展开的报复和种种暴行。④我感觉得出来,这些暴行是故意说给我听的——今天下午一路驱车回到城里,他早就盘算好怎样教训我了。这家伙心机太深,让我不寒而栗。

肚子饿了,我们要吃晚饭了。于是我们转到附近一家餐馆。那个英国佬有事先走。

餐馆灯光明亮。

“他们瞪着我!”

餐馆闹哄哄的,密密麻麻坐满客人。

“你看,他们在瞪我。”

我们走到一个拥挤的角落。

我坐下来。

啪!我的锡克朋友伸出手来,一巴掌打过去。

“这些可恶的德拉威人,竟敢瞪着我。”

坐在隔壁桌的客人挨了一巴掌,仰面躺在地板上。旁边一把没人坐的椅子,正好可以充当他的枕头。他满脸惊惧,睁大眼睛,双手交握在一起,模样既像哀求又像致敬。

“军爷!”他仍躺着哀声呼号。

“竟敢瞪着我,你这个南印度人渣!”

“军爷!刚才我听到朋友说:‘瞧,一个军爷走进来了。’于是我就转过头去望一眼,并没别的用意。我不是南印度人。跟您一样,我是旁遮普人。”

“人渣!”

我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当初在火车上,一看到这个锡克人,我就本能地觉得很不对劲儿——有些人浑身散发出暴力的气息,让害怕暴力的人一看就会觉得不寒而栗。我既然交上他这个朋友,难免就会重新评估我对这种人的看法。然而,在我们友情中所有的谬误和别扭的背后,我却一直对他保持戒心。很自然,这一刻我会感到惊恐,甚至自我厌恶,但这一刻也正是我一直期待的时机。于是,我站起身来走出餐馆,搭乘人力车回到旅馆。街上空荡荡的,悄无人声。由于我跟这个锡克人的交往,从一开始,这座城市就仿佛被扭曲了——不管是出于轻蔑或是出于某种爱心,我透过这个锡克人的种族主义眼光,观看和评估这座城市。如今,这种偏见却使我感到很不舒服,就像刚才目睹的暴力让我觉得恶心。

我叫车夫掉转车头,把我载回餐馆。我的锡克人朋友早就走了,但那个挨揍的旁遮普人还待在餐馆里头。他睁着眼睛,气咻咻的,跟几个朋友站在柜台旁。

“总有一天我会把你那个朋友给杀了!”一看见我,他就扯开嗓门咆哮起来,“明天,我就去杀那个锡克人。”

“你可不能杀人。”

“我不但要杀他,还要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