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枕上的花环(第6/6页)

我回到旅馆。电话铃响了。

“喂,人渣。”

“嗨!”

“我碰到一点小麻烦,你就开溜了。你还自称是我的朋友呢!你想知道我对你的看法吗?你是一只脏兮兮的南印度猪猡。你别睡觉,我马上过去把你痛打一顿。”

他在旅馆附近打电话给我。几分钟后,他就出现在房门口,使劲敲了两下,深深一鞠躬,然后大摇大摆高视阔步走进我的房间,就像演戏似的。我们两人的脑子现在都清醒多了,但我们的谈话依旧充满醉意,就像玩跷跷板似的,一上一下,一进一退,摆荡在两极之间,时而惺惺相惜,把酒言欢,时而反唇相讥,撂下狠话。每次我们的谈话摆荡向其中一个极端,肯定会有一个人(要么是他,要么是我)出面纠正。我们之间终究还存在着一份情谊。我们边聊边喝咖啡。我们的谈话摆荡来摆荡去,变得越来越虚假。最后,连剩下的一点情谊都被消磨光了。

“哪天我们一块儿去打猎吧,”临走时,他说,“我已经安排好了。”

这是一流的、好莱坞式的退场台词。也许,他是诚心诚意邀我打猎。我摸不清这个人的心意。印度人讲英语,往往会引起奇奇怪怪的误解。折腾了一整天,这会儿我只觉得浑身疲累不堪。尽管我们一块儿喝咖啡,尽管我们共同演出一出好戏,内心深处我知道,我们之间的友情已经终结了,从此我们不会再见面了。我松了一口大气,但心中却也觉得有点遗憾和惋惜。毕竟,我们曾经相知相惜,结伴同游,而我对他的误解竟是那么深。

一觉醒来,我却感到莫名的恐慌。我看过一九四七年旁遮普屠杀事件和“加尔各答大杀戮”的照片;我曾听说,当年火车(令人难忘的印度火车!)运载一车厢一车厢的尸体,穿越边界;我亲眼看见旁遮普公路两旁立着一座座坟茔。然而,跟我的锡克朋友决裂以前,我从不曾把印度看成一个暴力国家。而今,我却在空气中嗅到了暴力的气息。这整座城市,仿佛沾染了我亲眼看到的那种暴力和自虐。我只想趁早逃离这个地方,可是,火车票和公车票早已被预订一空。这几天,我走不了。

我去探访我那位经营糖果店的朋友。他看见我走进铺子,登时眉开眼笑,一面招呼我在桌旁坐下来,一面吩咐店员端上一盘最香最甜的糖果,请我品尝。主仆两个陪伴在我身边,看我吃糖果。这些印度糖果甜得跟什么似的!“别吃肉,吃糖果吧。”我忽然想起小说家吉卜林说的这句话(也许我的记忆有误),越想感触越深:“肉”可是一个血淋淋的、令人怵目惊心的字眼。我感谢这座城市让我体验到它那温柔、脆弱、甜美的一面,但它也让我感到害怕。

第二天黄昏,在这家糖果店里,主人向我介绍他一位正巧来访的亲戚。听到我的名字,那人登时吓了一跳,还以为他在做梦呢。他正在阅读我写的一本书,对他来说,我可是一位居住在数千英里外的遥不可及的作家,不料,我竟然出现在一座荒僻的印度城镇,坐在市场里吃糖果!他原以为我是个老头儿,没想到我竟然是一个“巴查”——小伙子!能够认识我,他感到非常荣幸。我可以告诉他我住在哪一家旅馆吗?

那天晚上我回到旅馆,一打开房门,就看见一股辛辣刺鼻的白烟汹涌而出。这可不是一场火灾。有人在我房间里点上檀香。我赶忙掏出手帕蒙住脸,走进房间,推开窗门,打开天花板上的电风扇,然后鬼赶似的冲到走廊上。我那两只眼睛被烟熏得泪汪汪。过了好几分钟,烟雾才逐渐消散。一大束一大束香四处插着,乍看就像一根根即将熄灭的火把,灰烬滴落在地板上,宛如一堆堆鸟粪。我的床铺撒满鲜花,枕头上放着一只花环。

汉普斯特德,伦敦西北部的一个享有自治权的行政区。

德拉威人,居住在印度南部的非雅利安系的种族,皮肤黝黑,个子矮小,在相貌和身材上与居住在北部、皮肤比较白皙、个子比较高大的雅利安系印度人有相当大的差别。锡克人属于雅利安人种。

兰吉特·辛格,克什米尔锡克教徒的领袖。参见本书第六章。

1947年,印巴分治,随即引发一场种族仇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