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枕上的花环(第4/6页)

约莫两个小时后,我那列客车才开行。这会儿车厢停靠在月台旁。我把三等车票换成头等,然后蹑手蹑脚,小心翼翼沿着灯光朦胧的月台走下去,经过一排排躺在地上的人和狗,经过一节节闷热不堪、早已挤满乘客的三等车厢,一路走到头等车厢门口。售票员打开我那个包厢的门,让我进去。我把门闩上,拉下所有的百叶窗,试图把狗的嚎叫声和月台上那一张张愣瞪着眼睛的脸孔、一副副骨瘦如柴的身躯,阻挡在车厢外。我没开灯。这会儿我只想躲藏在黑暗中。

我并不期望跟他再聚,但我们还是见面了,一如我们分手时的约定。地点是在印度南部一个城镇。在那儿,除了这个锡克人,我只认识一位经营糖果铺、家境相当富裕的印度人。他非常好客——好客得让我感到有点畏惧。每次去探望他,我都得尝一尝他铺子里卖的各种糖果。这些东西又甜又腻,只消尝几口,就会让你一整天吃不下饭。我那位锡克朋友也很好客,但我比较能够接受他招待朋友的方式。他先请我喝酒,让我恢复胃口,然后再请我好好吃一顿饭。他放下手边的工作,终日陪伴在我身旁。我感觉得出来,他这样做不仅仅是为了一尽地主之谊,更重要的是,他想借此展现他对我的友情。这让我感到非常尴尬,因为我实在无法响应这样的友情。幸好,这会儿我的心情比在火车上时平静多了。我再也不必随着他的情绪起舞。

“这个城镇原本是个军营,现在却变得乱糟糟的,”他告诉我,“以前他们不准黑鬼进入这座城镇,现在呢,黑鬼满城走动,到处都是。”

他还是那么容易动气。不同的是,在火车上,我能够从他的愤怒中看到一种幽默感或自嘲。现在,他是真的生气了。

“这帮人!每次你招呼他们,都得大叫一声:‘仆欧(boy)!’否则,他们根本不会响应你。”

我早就注意到这点。在旅馆,我也跟其他客人一样,动不动就大叫一声:“仆欧!”但我总是拿捏不准正确的发音和腔调。旅馆的仆欧和房客身上穿的服装,都是南印度式的,有时我难免会叫错人。因此,我的呼叫总是带着一种询问和抱歉的意味。

锡克人并不觉得这个故事很好笑。“你知道他们怎样回答你吗?你会误以为你在演一部电影,出现在你眼前的是一群美国黑人。你叫他们一声‘仆欧’,他们回答你:‘是,主人。’天哪!”

看什么都不顺眼,动不动就生气,这个锡克人变成了我精神上的一大负担。他的愤怒就像一种自虐。他终日喃喃自语,不知在生谁的气。当初我没看清楚这个锡克人的真面目,而就在这样的误解中,我助长了他对我的友情和信赖。我们在车站黯然分手,后来我们又在这座城镇重逢,感觉十分温馨。我毫无保留地接受他为我拟定的一切计划。他已经安排好,带我一块儿去打猎。如今,我想打退堂鼓也来不及了,可我又不想继续跟他混下去。进退两难,我只好任由他发牢骚,装着没听见,让我担心的不仅仅是他的怒气。他对我的态度越来越亲昵,让我感到更加不安。身为主人,他对待我这个宾客可谓无微不至,他把照顾我当作他的天职。我看得出来,他对他的国家感到非常失望,心中充满怒气。我也看得出来,他很寂寞。印度的现状对他来说是一种屈辱。这点,我的感觉和他完全相同。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终究没有摆脱这个锡克人。他陪伴在我身边的时间越长,而我介入他心中的怨恨也越来越深,但那是一种消极的、焦虑不安的介入,正在等待解脱的时机。

一天,我们结伴去探访一座十八世纪宫殿的废墟。经过一番清理和整顿,它变成了市民们休闲野餐的场所。在这儿,我们看到的印度是她那优雅殷实的一面;市场和火车站被远远地阻隔在围墙外。这座废墟,是我这位锡克朋友常游之地。这会儿他带领我漫游其间,一路指指点点,神态显得非常肃穆,甚至有点骄傲。附近有几间更古老的庙宇,但却引不起他的兴趣。我想我知道原因。他去过欧洲,曾经因为他的头巾、胡子和他那一头长长的、未曾修剪过的头发,被欧洲人嘲笑过(也许他太过敏感了,总是怀疑别人取笑他)。从此,他以另一种眼光看待印度和他自己。他知道欧洲人喜欢什么。这座已经荒废的宫殿是欧洲式的。能够带领我参观这样的废墟,让他感到很开心。我们漫步花园中。他又谈起他为我安排的狩猎之旅。他说,我肯定会很喜欢那些温驯安静的大象。我们流连在花园中的水槽旁,边吃三明治边喝咖啡。

回程中,我们顺道参观附近的一座寺庙。这是我提议的。孤苦无依的住持,看起来就像一个叫花子。他打着赤膊躺在绳床上,看见我们走进庙门,赶忙从床上爬下来迎接我们。这位住持不会讲英语,只能比手画脚招呼我们。我的锡克朋友哈哈笑起来,脸上露出轻蔑的冷漠的神情。住持装着没听见,自顾自走在我们前头,引导我们走进低矮阴暗的庙堂,不时伸出他那只枯瘦的胳臂指指点点,以赚取一笔向导费。光线十分暗淡,我们看不清楚庙堂中的石雕。对住持来说,这些雕刻品的重要性远远比不上香火缭绕的神龛。龛中点着油灯,映照着一尊尊色彩鲜艳、装扮得像玩具娃娃一样的黑神像和白神像——这证明,自古以来,印度就是雅利安人和德拉威人①杂居的国家。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的锡克朋友说。

住持睁着眼睛望着神像,等待我们的赞许。听锡克人这么一说,他点了点头。

“你去过吉尔吉特吗?”锡克人问我,“你应该到那儿走一趟。居住在那个地方的全都是纯种的雅利安人,长得漂亮极了。你让两三个德拉威人搬到那儿去住,没多久,他们就会污染雅利安人的血统,使他们堕落腐败。”

住持点点头,带领我们走出庙堂,站在一旁看我们穿鞋。我掏出一些钱递给他。住持一声不吭,回到他那间窄小的禅房。

“迁居印度之前,我们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种族,”车子驶出庙门时,锡克人忧伤地说,“亚利亚,这是梵文中一个非常尊贵的词。你知道它的意思吗?贵族。你应该读几部古老的印度教典籍。这些书会告诉你,在以前那个时代,亲吻黑种女人的嘴唇,是一种非常不洁的行为。你以为这是锡克人在胡说八道?你读读那些书吧。雅利安人和德拉威人之间的恩怨,很早以前就已经存在,现在它又冒出来了。报纸上不是说吗,这些黑鬼在搞独立运动,试图建立自己的邦国。这些人欠揍。总有一天,我们会狠狠教训他们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