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还乡记(第2/5页)

忽然,我听到一位老妇人的哭叫声。

“谁的儿子?哪一家的?”

愣了好一会儿,我才发觉她讲的是英语。

“朱苏德拉来了!”大伙儿纷纷往两旁退开,让出一条通路给老太太。她蹲在地上,一步一步往前挪移,边走边哭,不停地用英语和印地语尖叫。她那张苍白的脸庞满布皱纹,看起来就像一块晒干的泥巴。她那两只灰色的眼睛迷迷蒙蒙。

“朱苏德拉会跟你讲你外公的事。”大伙儿说。

这位老太太去过特立尼达,认识我外祖父。大伙儿引导我们两人,从祠堂走进茅屋里,让我坐在绳床上铺着的一张毯子上,朱苏德拉就蹲在我脚边,在随行的印度行政官员翻译下,一面哭泣,一面讲述我外祖父的家世和生平事迹。这三十六年来,朱苏德拉一直住在这座村庄,在她的宣扬下,我外祖父的事迹渐渐变成一则充满传奇色彩的印度童话,四处传诵。这个故事村民们听多了,早已了如指掌,但这会儿大家都静静围聚在我们身旁,一脸肃穆,竖起耳朵,专心聆听老太太的讲述。

朱苏德拉说,年轻时,我外公离开村子,前往圣城巴纳拉斯求学。自古以来,婆罗门的子弟都得走这条路。但我外公是个穷学生,家里没钱。那阵子年头不好,五谷歉收,甚至还发生过一场饥荒。一天,我外公遇到一个人,他告诉我外公,地球的另一端有个国家叫“特立尼达”。这座岛屿上有一群印度劳工,他们需要梵文学者和教师,工资很可观,岛上的土地又很便宜,而且他们愿意负担应征者的旅费。把这个讯息透露给我外公的人,可不是胡扯的,他是一位招募员——村民们管这种人叫“卡爷”,负责征召劳工到特立尼达干活。年头好的时候,村民们也许会朝他身上扔石头,把他赶出村子,但这阵子大家都挨饿,对他说的那一套才开始感兴趣。于是,我外公签下契约,到特立尼达工作五年。他们当然没让他当教师,而叫他到制糖厂工作。老板提供膳宿,此外每天给他十二个安钠,相当于十四便士。这是很高的薪水。即使今天在我们印度老家,一般劳工的薪水也没这么高,甚至比政府在灾区以工代赈所付的薪资还高出两倍呢。每天晚上下班后,外公就以梵文学者的身份从事教学工作,赚取外快。出身圣城巴纳拉斯的梵文学者,在特立尼达并不多见,因此我外公很受欢迎,连制糖厂的英国老板也敬他三分。一天,老板对他说:“你是印度教的一位大师。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个忙,我很想有一个儿子。”我外公说:“没问题,我帮您想个办法,让您的夫人生个儿子。”果然,没多久老板娘就产下麟儿。这位英国老板高兴极了,指着蔗田就对我外公说:“瞧,那儿有三十亩地,地里的甘蔗全都是你的。”外祖父雇来一群工人,把甘蔗全都砍了,以两千卢比的价钱卖掉,然后辞掉工作,自己开店做生意。好运接二连三降临。一位在特立尼达定居多年的富商,有一天忽然登门拜访我外公,对他说:“我观察你已经好一阵子了。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很上进的年轻人,将来肯定会出人头地。我有个女儿。如果你不嫌弃,我想把她嫁给你做妻子。我愿意拿出三亩土地当作嫁妆。”外公兴趣不大。这个富商又说:“我再送你一辆单座双轮马车。你把马车出租,可以多赚点钱。”于是,我外公成了亲。婚后他的事业蒸蒸日上,生意越做越大。他盖了两间房子。没多久,他就带着一大笔钱回到家乡,帮助亲人赎回二十五亩田地,然后又回到特立尼达。但他老人家是个天生的浪子,他打算再回印度老家走一趟。“赶快回来啊!”家人叮咛他。(这句话,朱苏德拉是用英文说的。提到那辆单座双轮马车,她也用英文buggy。)但我外公从此再也没回到特立尼达。从加尔各答搭乘火车返乡的路途上,他老人家病倒了。他写信给家人:“太阳下山了。”

故事讲完了,朱苏德拉忍不住掩面哭泣起来。大伙儿只管静静坐着,一动不动。

“我应该怎么做?”我问随行的官员,“这位老太太年纪一大把了。我想给她一点钱,但我不知这样做会不会冒犯她?”

“她高兴都还来不及呢,”官员回答,“给她一点钱,请她替你安排一场‘诵经法会’。”

我遵照官员的指示做。

接着,他们拿出照片让我观赏。这一张张照片,在我眼中就跟祠堂里的神一般古老,一样被人遗忘。翻着,看着,我的时空意识又渐渐变得混淆起来——置身在一个幅员辽阔、让人觉得彷徨无依、非常容易迷失的国家中,骤然间,我看到了一张在特立尼达拍摄的老照片:上面戳印着的照相馆名称和地址,依旧那么的明亮清晰。相形之下,照片中的那个深褐色人物却已经褪色了,变成模模糊糊的一团。在我那被唤醒的记忆中,这个人物早已经退隐消失了。他属于一个想象的世界,他从来就不曾属于印度的现实世界。

这次,我是硬着头皮,心不甘情不愿地前来这座村子寻亲的。我没抱着很大的期望,我心里还真有点害怕呢。我也知道,我这种态度实在要不得。

有个人想见我,是族长拉马昌德拉的妻子。此刻她正待在内室,等我去见她。我进屋时,一位身穿白衣的妇人跪伏在我面前,伸出双手,抓住我那两只穿着德国名牌皮鞋的脚,哀哀哭泣起来。好一会儿她只管哭泣,抓住我的脚不肯放手。

“我现在该怎么办呢?”我问随行的官员。

“别理她。待会儿,有人会走进来告诉她,这可不是接待亲戚应有的礼貌!她应该下厨,给远道来访的亲戚准备一些吃的东西。这是咱们这儿的习俗。”

果然不出官员所料。

食物端上来了。尽管乡亲们热诚款待,盛情可感,但在英国殖民地出生、长大的我,却依旧小心翼翼跟这帮人周旋,不敢鲁莽行事。否则,一时冲动,我准会把口袋里的钱全都掏出来,塞进朱苏德拉老太太那双皱巴巴的枯瘦的手里。这会儿,面对乡亲们端上来的餐点,我想起了那位地方行政官员的告诫:“煮熟的食物,你可以尝一尝,但千万不要喝他们的水。”长官是印度人。于是我说:“谢了,今天我身体不舒服,我不能吃东西。”

“喝点水吧,”拉马昌德拉太太说,“喝水总可以吧。”

随行的官员对我说:“你看到那片田地吗?上面栽种着豌豆苗。你就请他们摘一些豌豆让你吃吧。”

我们每个人都吃了几颗豌豆。我答应再回来探望乡亲们。村子里的男人和小孩陪伴我们,一路走到吉普车旁。我沿着来时路,驱车回到城里,心中的恐惧全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