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还乡记(第3/5页)

那天晚上我在城中的旅馆写信。今天的行程太奇妙,太不可思议了。它扭曲了时间,我沉湎在回想中,不时惊醒过来,茫茫然回到现实:此刻深更半夜,我正坐在一座城镇中的一家旅馆里。盘旋在我脑海中的,尽是我在那座印度村庄看到的神像和照片。老太太口中说出的零零碎碎的特立尼达英语,好久好久,只管萦绕在我的心头。写完信,我的情绪依旧十分亢奋。写信的过程中,我释放出来的并不是个别的孤立回忆,而是被遗忘已久的一整个心情和感觉。我终于上床睡觉。忽然,我听到一首歌谣——一支二重奏。最初,它仿佛从我的记忆深处传出来,响应我此刻的心情。但我并不是在做梦,这会儿我心中一片清明。那首歌谣是真实的。

你将永恒的意义赋予我的爱情,

你唤醒我那颗沉睡的心。

美人,你是我的爱,我的宝石。②

破晓时分,歌声从对街的一间店铺中传过来。这是一支三十年代末期流行的曲子,好多年前我就没再听到这首歌了。直到这一刻之前,我早已把它遗忘。我甚至弄不清楚歌词的意思——我一直不明白,这首歌究竟想传达什么讯息。对我来说,它呈现的只是一种纯粹的心情。在这似醒非醒、如梦如幻的一刻,它把我带回到另一个世界的另一个早晨。那天,在市场上游逛,我看到了我外祖母家中的簧风琴(其中一台早已破损不堪)、锣鼓、印刷子模和黄铜器皿,全都是属于一个已经消失的时代的东西。我又感觉到时间溶解了,消散了。我的肉身和形体飘在大街上,心中感到十分惊惶,却也觉得无比兴奋。

我走进一家理发店,打算把胡子刮一刮,但却发现这家理发店并不供应热水。我那满腔热忱登时化为乌有。一时间,我又变成了一个急躁的旅客。太阳高挂天顶,驱散了早晨的寒气。

我回到旅馆,发现一个乞丐守候在我房门前。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我用蹩脚的印地语问他。

他抬起头来望了我一眼,他那颗头颅剃得光溜溜,只在头顶上留着一撮毛发。他那张脸瘦骨嶙峋,宛如一颗骷髅头,那双眼睛炯炯发光,仿佛闪烁着两团鬼火。刹那间,我的急躁转变成了惊惶。我还以为我撞见了《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修道僧(这阵子,我正在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这部小说)。

“我是拉马昌德拉·杜比,”他说,“昨天您到我们村子里,我碰巧不在家。”

我心目中的杜比家族族长,可不是这么一个骨瘦如柴、满脸谄笑的人物。他脸上硬挤出的笑容,使他的表情看起来更加阴森可怖。一团白色的黏糊糊的唾沫凝聚在他的嘴角,看起来很恶心。

印度行政体系的一群见习干部正巧住在旅馆里,其中三位跑过来,自愿充当翻译。

“我找你找了一整天了!”拉马昌德拉说。

“请你们告诉他,我感谢他的关心,但他实在不必老远跑来找我,”我对三位实习干部说,“昨天在村子里,我已经告诉乡亲们,改天我会再回去探望他们。请你们问问他,他是怎么找到我的。我没留下住址呀。”

他走了好几英里路,才搭上火车到城里,然后走到行政大楼附近,向人们打听那位昨天带着一个特立尼达人下乡的官员。

见习干部替我翻译的当儿,拉马昌德拉脸上一径挂着笑容。现在我才看清楚,他这张脸孔根本不是修道僧的脸孔,而是一个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的人特有的脸孔。他的眼睛炯炯发光,因为他罹患某种疾病。他的身体十分瘦削,简直就像一根竹竿。他背着一只笨重的白色麻袋,跑来找我。这会儿,他喘着气把麻袋从背上卸下来,放到桌子上。

“这是你外公田里栽种的稻米,”拉马昌德拉说,“我也给你带来了一些你外公祠堂里的祭品。”

“我该怎么办呢?”我问那三位见习干部,“我可不想背着三十磅米回去。”

“他不是要你收下这一大包米。你只要拿出几粒就行了。不过,祭品你可得收下。”

我捡起几粒质量低劣的稻米,然后拿起祭品——一颗颗灰色的看起来脏兮兮的蔗糖,放在桌子上。

“我找你找了一整天了!”拉马昌德拉说。

“我知道啊。”

“我走路,然后搭火车,然后在城里走来走去,四处打听你的下落。”

“麻烦你了,不好意思。”

“我想见见你,想邀请你到舍下吃一顿便饭。”

“过几天,我就会回村子里去。”

“我找你找了一整天了。”

“我知道。”

“我想邀请你到舍下坐一坐,我有事要跟你谈。”

“过几天,我回村子里时,我们可以谈。”

“那时我们一定要见面啊!我想跟你谈一谈,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商量。”

“到时候我们再谈吧。”

“好。现在我要告辞了,我找你找了一整天了。我有要紧的事跟你谈。我想邀请你到舍下坐一坐。”

“我受不了了!”我对那三位印度行政体系见习干部说,“叫他走吧。谢谢他来看我,然后叫他走。”

其中一位见习干部把我的意思转达给拉马昌德拉,口气婉转,礼数周到。

“现在我得告辞了,”拉马昌德拉回答,“我得趁着天还没黑,赶回村子里。”

“趁着天还亮着,赶快回去吧。”

“可是,在村子里我怎么跟你谈话呢?”

“我会带一个人来,帮我翻译。”

“我想邀请你到舍下坐一坐。我找你找了一整天了。村子里人那么多,我怎么跟你谈话呢?”

“在村子里,你为什么不能跟我谈话呢?”我回头对三位见习干部说,“拜托,把他弄出去吧。”

三个小伙子合力把拉马昌德拉推送到房门口。

“我给你带来你外公田里的米。”

“谢谢!天快黑了。”

“下回你来我们村子,一定要跟我谈谈啊。”

“好,我一定会跟你谈谈。”

房门终于关上了。三位见习干部也走了。我在床上躺下来,让天花板上那台电风扇吹拂我的身子。然后我走进浴室,冲了个凉。我正在用毛巾擦拭身体,忽然听见装着铁栅的窗扉上响起“刮——刮——”的声音。

又是拉马昌德拉!他站在窗外走廊上,脸上硬生生挤出笑容来。我不必找人帮我翻译,我知道这家伙要说什么。

“我不能在村子里跟你谈,那儿人太多。”

“我们在村子里谈吧,”我用英文说,“现在赶快回家去!你今天跑了这么多路,也累了。”我比手画脚,好不容易才把拉马昌德拉打发走,然后匆匆拉下窗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