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还乡记(第4/5页)

过了好几天,我才下定决心,再回到村子里走一趟。一开始就不对劲儿,仓促间找不到交通工具,一直拖到下午三四点钟才启程。车子慢吞吞行驶在乡间公路上。今天是那座在三岔路口的村庄市集的日子,十分热闹,只见成群牛车挨挤在马路上,一会儿行驶在左边车道,一会儿转到右边,毫无章法。路面上卷起一团团尘土,覆盖在来往的人车身上。公路两旁漫天尘沙飞扬,把沿途的村庄、田野和树木全都遮蔽了。交通壅塞,成群牛车纠结成一团。车夫只管呆呆坐在车上,模样看起来跟拉车的那只阉牛一样斯文沉静。

三岔路口更是乱成一团。空气中沙尘弥漫,它洒落在我的头发上,粘贴着我的衬衫,钻进我的指甲缝中。我只想呕吐。我们的车子被困在车阵中,好半天动弹不得。突然,司机不见了——这家伙竟然把汽车钥匙也带走了。我们可不想钻出车子,在漫天尘土中摸索着四处寻找他,只好耐着性子待在吉普车上,偶尔按按喇叭。过了半个钟头,司机回来了。他的眉毛、胡子和油亮的头发都黄澄澄的,沾满尘沙,但他脸上的笑容却非常灿烂。这家伙神通广大,不知从哪儿买到了一些蔬菜。向晚时分,我们才抵达村口的那座堤防。太阳下山了,把漫天尘沙转变成一团一团金黄色的晚霞,而我们就在这一片霞彩中,走进村庄,每个人头顶上都仿佛戴着一个光环。如今,在我眼中,这块土地不再阴森可怖。我觉得我已经熟悉了它。但我心中还存在着一份焦虑:拉马昌德拉正在村子里等着我。

他果然等着我。这会儿,他身上没披着那件我在旅馆看见过的斗篷,只在腰间系一块腰布和一条圣带。我瞅了他那瘦巴巴、仿佛随时都会折断的身子一眼,忍不住打个寒噤。一看见我,他就摆出一副欣喜若狂、毕恭毕敬的姿态:他那颗剃得光溜溜、亮光光的头猛然向后一仰,两只眼睛睁得圆滚滚,紧闭的嘴唇迸溅出唾沫来,一双细瘦的胳臂高高举向天空。我们见过一次面,这会儿,他把我当成专程到他家做客的贵宾,装模作样表演了好一会儿,才放松下来。

“他说,上帝差遣你来见他。”随时的印度行政官员替我翻译。

“是吗?咱们等着瞧吧。”

在官员翻译下,我这句话变成了一句非常客气的问候。

“请你到他家里吃点东西,好吗?”

“不好。”

“至少赏个脸,喝杯水吧。”

“我不渴。”

“你拒绝他的款待,因为你嫌他家里穷。”

“他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至少吃一口饭,意思意思。”

“告诉他,天黑了。告诉他,你得赶回城里去,调查那桩盗用‘国防基金’的案子。你在车上跟我提到这个案子,不是吗?”

“他说,上帝今天差遣你来见他。”

“我没工夫跟他瞎扯。你问他,他到底要跟我谈什么事情?”

“他说,如果你不到他家里吃饭,他就不告诉你。”

“不说就拉倒。”

“他说,他想私下跟你谈一谈。”

他带领我们穿过他家的茅屋,走进一座小小的、铺着石板的院子里。他的妻子——前几天抱着我脚上那双德国名牌鞋子哀泣的女人,此时蹲在一个角落,脸上蒙着面纱,假装在擦洗一些黄铜器皿。

拉马昌德拉只管背着手,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踱步,好半天才冒出一句话:想吃点东西吗?

我没回答。担任通译的官员自作主张,胡诌几句,替我回答拉马昌德拉。

拉马昌德拉说,我来得正是时候,这阵子他刚好碰到一些困难,也许我可以帮他的忙。他正考虑对某人提出一项小小的诉讼,只是他刚打完一桩官司,花费了两百卢比,现在手头很紧。

“这一来,问题不就解决了?手头没有钱,就不要打那场新官司呀。”

“怎么可以不打呢?这桩官司跟你有关系啊。”

“我?”

“这桩官司牵涉到你外祖父的田产。昨天他不是背着一袋米,跑到城里送给你吗?那些米就是那块地生产的。所以他说,上帝今天差遣你到这儿来。你外祖父的田地如今只剩下十九亩了,如果他不打这场官司,这十九亩地恐怕也保不住。田地若是丢了,谁还肯来看顾你外祖父的祠堂呢?”

我劝告拉马昌德拉,忘记官司和祠堂,好好耕种那十九亩地吧。这是一块很大的田地——我自己连半亩地都没有呢。政府会帮助他开发这块土地。他一个劲儿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但他年纪大了,身体不行了。他转过身子,骄傲地向我们展示他那细长的、骨瘦如柴的背脊。这些年来,他过着苦修禁欲的生活,每天花费四个小时照料我外祖父的祠堂。现在他又得打这场官司。况且,十九亩地能种出多少稻子呢?

我们的谈话绕着这十九亩地转来转去。担任通译的官员也帮不上忙,他只能把我那尖锐的不耐烦的口气转变成比较委婉、比较温文有礼的应答。断然拒绝并不管用,拉马昌德拉就像牛皮糖一样死缠着我。看来,我不能再待下去了。于是我霍地站起身来,走出拉马昌德拉的茅屋,身后跟随着一大群村民和小孩。大伙儿浩浩荡荡,一路把我送到村口的芒果园。

拉马昌德拉笑容满面地陪伴我走到村口,殷殷话别,直到最后一刻,他也不忘向村民们炫耀他跟我之间的交情。一位身材比较结实、相貌比较俊雅、举止比较高贵的男士(这个人显然是拉马昌德拉的死对头)走上前来,把一封信递到我手中,然后告退。我看了看那封信函,发现信封上的墨水还未干。一个男孩奔跑过来,在吉普车旁停下脚步,一面把衬衫下摆塞进裤腰,一面问我们能不能让他搭便车到城里去。就在我跟拉马昌德拉讨论土地官司的时候,这个男孩匆匆忙忙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裳,背起他那个小包袱,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跑来找我们。我这次造访,把这座宁静的婆罗门村庄弄得闹哄哄的。乡亲们对我冀望太高,都想请我帮点什么忙。我实在受不了,只想尽早抽身。

“我们该不该让他搭便车?”随行的官员向男孩点点头,转身问我。

“不,让这个小泼皮走路吧。”

我们驱车离去。我没向乡亲们挥手道别。吉普车的前灯发射出两道灿亮的光芒,穿透那飞扬了一整天、现在总算逐渐平息下来的尘沙。我们的车子驶过去时,路面上的尘土又再翻滚起来,漫天飘荡,淹没了村中疏疏落落的灯光。

我的印度之旅就这样匆匆地、草草地结束了,留下的只是一份怅惘和自责。我开始奔逃,离开这个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