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打破禁锢(第2/23页)

没有脱身的办法。随着时间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过去,重回孟买旅馆(还有空房吗?)或是搭十二或十四小时出租车前往果阿(那边的旅馆房间必须及时入住,否则预订就被永远取消了),这两条路越来越不可行。我只好在冷热之间游移,缩回自己的世界,对于何时可以登机起飞也就姑且听信传言了。

德里来的那人倒说对了。确实有班机飞果阿;当——时间已经不重要了——我们推挤着登上机舱后,也果真有德里那人所说的餐盒:他的朋友或亲戚为这家航空公司这次果阿航班所供应的装在灰色纸盒内的餐点(包括白面包三明治、一块不知什么做成的糕饼、一个北方出产的苹果)。飞机看起来出勤得很频繁,机上的航空公司杂志被翻得很旧。头顶上的一片装饰条板松脱了,每次空姐把它敲回去,它总会再弹出来。无论如何,经过这段极短的航程后总算到了果阿。有趣的是,最后终于下飞机走进清新的夜晚空气中时,我看到用印地语天城文字母写出的此地名称:果阿。

这时已经过了午夜一段时间。我们挤进一辆游览车,车上座位紧紧挨着,窗玻璃染过色:这一如圣克鲁兹那幅束缚情景的延续。过了一阵,我们来到曼多维河畔,在这里,旅程着实中断了。曼多维河上并没有桥。直到不久前这里还有一座桥,而且还算是新桥。那座桥存在了十年左右,有一天突然就垮了。现在过河必须搭渡船——这些简单的玩意儿虽然是在桥垮了后才造的,如今看起来却像这个世纪般老旧。有人把行李从车顶抬到印度土地上,再搬进渡船里,到了对岸,他们又把行李从渡船里搬出来,抬到另一辆巴士的车顶:在此科技退到一旁(偷偷地,在印度的夜晚里),只看得到那个许多只无力的手在做着简单琐碎工作的印度。

两三天后,我在白天看到了那座垮掉的桥,眼前只有粗大的桥墩立在那边,不见中间的桥面,这时我仿佛看到了那一天一夜漫长经历的缩影,看到了现实的破碎。

有一天在孟买,尼基尔向我谈到他虔诚的宗教信仰时曾告诉我,他有两个经常(特别是面临危机时)祈祷的对象:一个是赛峇峇——不是留着黑人爆炸头的那个当代人物,而是本世纪初的那位宗教导师②,另一个是圣婴耶稣像。

尼基尔出身于印度教家庭,他会向耶稣——我最先以为这是他所指的——祈祷可就有点不寻常了。不过,尼基尔特指某一个圣像,他也告诉了我他向这圣像祈祷的缘由。有一回,他在工作上碰到麻烦的法律问题,正在焦虑不安的当口,他接到一张关于圣婴耶稣像的传单。传单建议说,特别需要解厄的时候,可以每九个小时向圣婴耶稣祈祷一次。尼基尔就照做了。这表示他每两三天就有一次必须在不方便的时间起床,但也表示他过着以祈祷为中心的日子。有好几个礼拜之久,尼基尔持续向这圣婴耶稣像祈祷,让他担心的法律危机最后终于解除了。尼基尔至今一直心存感激。这想法不理性,他说。这点他知道,但他还是没法不那么想。

尼基尔一定告诉过我这圣像的所在地,只是我没记在心上。有天早上在果阿旅馆大门口,我看到一辆被照料得很好的崭新的小客车,其挡风玻璃上方漆了“圣婴耶稣”几个字。我向司机询问,他指给我看仪表板上的一尊淡黄色塑料像——有点类似玉米麦片盒里附赠的玩具。司机是信基督教的果阿人。他告诉我,真正的圣像放在果阿旧城的一座教堂里。

那是一尊著名的圣像,其灵验性已得到证实。小客车仪表板上的塑料像只不过是真品的替代品罢了。司机提到的教堂事实上就是葬着圣方济·沙勿略③的那座果阿旧城里著名的大教堂。

这座大教堂以及果阿旧城的其他葡萄牙建筑位于稍微远离海岸的曼多维河畔,它们在四周景观衬托下显得颇为壮观。离欧洲那么远(甚至到了十八世纪,海航也需六个月),阳光那么明亮,白沙滩更应该搭配的是新世界的无人荒岛(只是在“人口灭绝”后才变成荒岛:它们被发现时一定有人居住生息),而不是经历过古老印度混乱历史的拥挤村镇。在果阿旧城这里就可以看到印度那段历史的一部分,譬如总督拱门:这原是一个王位还未坐稳的穆斯林统治者所建,葡萄牙人将他推翻后,把拱门改建成现在的模样。据说,每一位果阿新总督到任时都要按规矩从拱门下走过。

另一栋古老建筑目前是博物馆,里面有一间陈列室悬挂着历任果阿总督的画像。这些画像是分批绘制的,其中一幅是达伽马。他是传奇英雄,但他的画像——跟其他总督的画像一样——却画得很笨拙,有点像差劲的招牌画。殖民者的艺术造诣比不上他们的冒险精神。葡萄牙的富强盛况为时不久,只要回想当年情形,他们会有这项短处也就不足为奇。或许这也能解释为何离开果阿旧城就少有葡萄牙的遗迹,因此,果阿旧城那些肮脏潮湿的洛可可式教堂更加令人觉得不真实。

不过,葡萄牙帝国那么早就延伸到印度,这是至今仍叫人惊愕的事。我每天在旅馆坐下来用餐时——身处离果阿旧城甚远的曼多维河畔,只能见到几座红石建造的大型军事碉堡的废墟——看到纸餐垫上一幅在古老欧洲印刷的果阿景物复制版画时,就会想到那年份。雕版印刷的文字说明提到凶悍残暴的葡萄牙总督阿尔伯克基抵达印度的年份:一五○九年。次年,他征服了果阿。这仅在哥伦布发现新世界诸岛之后的十八年,而且是在那发现获得任何实际利益之前。它也比柯提斯开始率兵进攻墨西哥早了九年。就印度本身而言,那时候莫卧儿大帝阿克巴④尚未出生。

果阿的葡萄牙人痛恨偶像崇拜,痛恨所有非真正信仰的事物;他们在这里施行宗教裁判,以火刑烧死异端;他们把印度教寺庙夷为平地:就像西班牙人在墨西哥所做的一样,这些葡萄牙人把果阿变成一块新世界式的空白之地。他们在印度创造了跟印度不搭调的东西,一切都变得单纯,印度的过往也就被彻底摒弃。过了四百五十年后,他们在这空白和单纯中遗留下来的只有他们的宗教,他们的语言(但没有文学作品),他们的名字,一群近似拉丁民族的殖民者,以及从他们的大教堂源起的对圣婴耶稣像的膜拜。

几乎所有其他来自葡萄牙的东西都已被殖民地的空白所吞没。果阿旧城的主要广场上曾经有一座诗人卡蒙斯的雕像——卡蒙斯写了《露西塔尼亚人之歌》(The Lusiads,1572),那是一部关于葡萄牙及真正信仰在海外之扩展的史诗。独立印度收回果阿后,那座雕像被拆下来(放到博物馆里),然后,圣雄甘地的雕像取而代之,矗立在那座十六世纪葡萄牙人开辟的广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