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打破禁锢(第3/23页)

卡蒙斯到过果阿、东非、马来西亚和中国,他就像西班牙的塞万提斯,是随着帝国军队四处征伐的老冒险家。他是第一个在作品中写到印度和印度人的近代欧洲大诗人,他的写作材料取自他十六世纪期间的十五年游历中得来不易的见闻。他的诗鲜活呈现了印度西南部的情景,这不仅见诸关于大公、种姓、宗教、寺庙的描述(在卡蒙斯发表那首诗之前七年被穆斯林摧毁的维查耶纳伽尔王国就在诗中若隐若现),也见诸十几个小细节:譬如,达伽马刚抵达时接见他的那位印度统治者,会随着卡蒙斯的十六世纪葡萄牙诗歌韵律嚼槟榔。

大家可能会设想,果阿应该会像它以圣方济·沙勿略为傲一样,也以卡蒙斯为傲。但他的雕像已被拆掉。而虽然旅馆的餐垫一再宣扬葡属果阿的悠久历史,同一家旅馆的书店里却找不到半本他的诗集,甚至没有一个店员听过他的名字。印度有它自己看中的东西和价值。搭游览车前来果阿旧城广场的观光客中,为了看建筑物(以及圣雄甘地的雕像)而来的反而比为了一睹大教堂中的圣婴耶稣像的少。他们会购买许多小蜡烛,在一道回廊里点燃。

果阿旧城确实很古老。从开始到现在,它走过的年头几乎相当于罗马人从最终征服迦太基到罗马帝国衰亡的年头。在这里,葡萄牙(虽然还存在于二十世纪的欧洲)只在博物馆里才见得到。新崛起的印度中产阶级成为来访的观光客。这可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历史演变。葡萄牙人于一四九八年抵达,在一五○九年至一五一○年之间取得胜利。仅仅五十几年后,南部的印度教维查耶纳伽尔大帝国便被一群穆斯林统治者征服,全盘蹂躏。几乎在同时,北方莫卧儿的国力也开始进入鼎盛期。就那时候的情况来看,印度教的印度既缺乏欧洲的新知识和新机械,统治者也没有国家或民族观念,甚至不具备得以使人民免于遭受外人统治的政治理念——就此看来,印度教的印度似乎会濒临灭亡,成为基督教欧洲和穆斯林世界瓜分的对象,它的所有宗教象征及深奥神学将变得像墨西哥的阿兹特克⑤神祇或吴哥窟印度教象征体系般毫无意义。

但这并未发生。虽然印度教的印度经过了历史的种种曲折演变,遭受了帝国在此部分世界的种种觊觎冒犯(葡萄牙人那次踏上印度土地就为此揭开了序幕),最后也经历了英国在印度那段无法预料的统治,它却再度茁壮了起来,变得比任何先前的印度更完整、更统一。

在果阿,历史很单纯。在长期的殖民地空无状态下,葡萄牙人来到之前的历史已经变得不重要,只不过是书本中的记载,至于葡萄牙的四百五十年统治则仿佛只是一个任何人都说得出口的抽象概念。当你离开果阿,沿着蜿蜒狭窄的山路往南或往西进入卡纳塔克邦,你又再度回到了印度及其复杂的历史中。

正如葡萄牙统治使果阿的历史变得极为单纯,英国统治也让后来的印度历史有了个方向,使它变得较易理解。从某个阶段发生的事件可以看出,英国统治将成为事实,从往后的事件也可以发现,英国统治正走向终点。读到英国人抵达前发生在印度的事件,就像是读到有关某项未完成工作的许多片段描述。你所看到的是不断变化的状况,看到完成了一半又荒废了一半的事情,这种事更属于年鉴记载的项目,而不是叙事历史的范畴——在涉及丰功伟业或大破大灭的事件时,叙事历史最有发挥的余地。

在穿越卡纳塔克邦的那条路上可以遇到历史上的重要名称,比贾布尔便是其中之一。它是一个穆斯林王国的名称,建立时间几乎与葡萄牙人抵达果阿同时(事实上,果阿是从比贾布尔王国掠夺过来的)。这名称让我联想到的并不是果阿或果阿旧城,而是十七世纪一个受到波斯影响的卓越的微型绘画流派:这名称立刻使我心中涌现出绘画里的容貌和姿态,独特的颜色和服装。在这地区的历史中,比贾布尔又处于什么地位?它的存亡年代为何?疆界何在?它的统治者及敌人是谁?这一切很难记住:我必须在书中翻找,而纵使那样做了(虽然我会得知它延续了两百年),我还是只能得到关于年代和统治者的基本数据。毕竟,它的成就并不是那么显赫,不像它的艺术(以及建筑——我从阅读得知,它有某种圆顶建筑)那样,它的历史中并无引人注目的事件。因此,比贾布尔这个名称,以及南下路上所遇到的其他历史名称,都只像是老人心中偶现的记忆。

过去的王国太多,统治者太多,疆界变更太频繁。卡纳塔克邦本身是英治结束、印度独立之后的新产物,它是依语言划分而成立的邦,响应了民族主义运动所孕育的新自尊和自我意识。

这片土地是神圣的,但并非是政治历史使它如此。在殖民地果阿以外,每一块土地都受到宗教神话的浸染。故事中的故事,传说里的传说:这是人们看到并感受到的。这些关于神祇和史诗英雄的神话,赋予人们赖以为生的土地古老历史和神奇魅力。

经过卡纳塔克邦一路南下途中,到处都能看到一辆辆巴士满载衣着奇怪的年轻男子,他们穿着黑色长上衣和黑裤子。这些人看来像是假日出游的年轻男子,但身上的黑色服装却令人感到困惑。到了班加罗尔后,我得知这些穿黑衣的男人是朝圣客,他们要前往最南方卡拉拉邦的一处圣地。圣地供奉的是阿亚帕,一位远古时代的印度教统治者及圣人。前往该地朝圣基本上是印度教活动,但有点不寻常的是,朝圣者也必须向瓦瓦尔致敬,他是阿拉伯人及穆斯林,也是阿亚帕的盟友。

只有男人可以参与朝圣,前后四十天,他们必须过着悔罪苦行的日子。不能吃肉,不能喝酒,不能从事任何只是为了满足欲望的活动,也不得接近女人。朝圣最后一段路是爬上一座山,步行二十五英里到阿亚帕神庙。每年一月的某天,那里会出现一道圣光。并非每个朝圣者都是为了去看圣光,大多数人在圣光未出现的日子步行到神庙。

我是从一位在班加罗尔结识的年轻人口中得知这些的。他名叫戴维亚,工作是为一家日报撰写科学方面的文章。他出身农家,家人有时还会把自家土地的产物用夜间货车送到班加罗尔给他。戴维亚在八年前首次加入了朝圣队伍,那时他心情低落,为了大学毕业后五年几乎一事无成而感到郁闷。他认为那趟朝圣改变了他——他在其中经历了四十天悔过苦行的磨砺,上山前往圣地的长途步行,步行同伴之间的情谊,更目睹了人们开始互相扶持的情况。他也觉得,朝圣之后他在职业上有了好转。接下来,他几乎每年都会去朝圣。戴维亚不相信真的有圣光。他认为那可能只是燃烧的樟脑,是有人点燃的,尽管如此,他信仰的虔诚度丝毫未减,他对阿亚帕事迹的赞叹也一刻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