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男(第2/3页)

这些担心是多余的。冰男并非用冰做成,不过像冰一样冷而已。所以,即使周围变暖也根本不至于融化。其体温的确冷得和冰块相差无几,但毕竟是肉体,而不是冰,冷固然冷得厉害,但并未冷到足以剥夺别人体温的地步。

我们结婚了,在没有任何人祝福的情况下结婚了。朋友也好父母也好姐姐也好都不高兴我们结婚。婚礼都未举行。入籍也无从谈起,冰男连户籍也没有的。仅仅由我们两人决定我们结婚罢了。买来小型蛋糕,两人吃了,算作简单的婚礼。我们租了个小小的公寓套间。冰男去保管牛肉的冷库做工来维持生活。不管怎么说他毕竟耐冷,而且怎么干也不觉得劳累,饭也吃不多少。因此雇主非常欣赏,所付工资也比一般人多得多。两人不声不响幸福地生活着,既不打扰别人,也不受别人打扰。

给冰男抱在怀里时,我每每想起可能冷清清静悄悄地存在于某个地方的冰块。我想冰男大概知道那个地方,知道那个恐怕无比坚硬的冰块。那是世上最大的冰块,但它位于很远很远的地方。冰男将这冰块的记忆传达给世界。最初我对冰男的拥抱感到惶惑,但很快就习惯了,甚至喜欢被其拥抱。他依然对自身的事守口如瓶,我也没有问他何以成为冰男。我们在黑暗中抱在一起,默默地共同拥有巨大的冰块。冰块之中,一尘不染地按本来面目密封着世界长达数亿年的往昔。

婚后生活没有任何成为问题的问题。我们相亲相爱,一帆风顺。左邻右舍似乎对冰男这一存在有些不大习惯,但时间一长,也都渐渐向冰男搭话了。他们开始说:虽说是冰男,可是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嘛!当然,在心里边他们还是不接受冰男,对同其结婚的我也同样不接受。我们与他们不是同种类的人,任凭多久也无法填埋这道鸿沟。

我们怎么也没有孩子。或许人的遗传因子是很难同冰男结合的。总之,也是因为没有孩子的关系,一段时间后我开始百无聊赖起来。早上三下两下做完家务后,往下便无事可干。我没有同我说话或一同外出的朋友,跟周围也没有来往。母亲和姐妹们仍在为我同冰男结婚而余怒未息,对我不屑一顾。她们认为我是一家的耻辱。我甚至连个打电话的对象也没有。冰男在冷库做工的时间里,我始终形单影只地困守家中,看看书,听听音乐。相对说来,较之外出,我更喜欢在家,属于不以孤独为苦的性格。可是我毕竟还太年轻,这种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终于使我感到不堪忍受。这倒不是因为无聊,而是其反复性所使然。在这种反复当中,我觉得自身也仿佛成了反复来去的影子。

于是一天我向丈夫提议两人是否该去哪里旅行以转换一下心绪。旅行?说着,冰男眯细眼睛看着我。为什么要去旅行?你和我在这里不是挺幸福的么?

不是那个意思,我说,我是很幸福,我们之间不存在任何问题。只是我有些无聊,想去远方看一看没有看过的东西,吸一吸没有吸过的空气,明白么?再说我们连新婚旅行都没去,现在钱绰绰有余,带薪休假也攒了不少,正是尽情旅行的大好时机。

冰男深深叹了口气。叹出的气在空中“丁铃”一声结成了冰花。他在膝头交叉握住挂霜的长手指。是啊,既然你那么想去旅行,我也没什么意见。虽然我不认为旅行那么美妙,但只要能使你开心,我什么都可以做,哪里都可以去。冷库那边我想请假也是请得下来的,因为我一直干得很卖力。这方面毫无问题。不过具体想去什么地方呢?

南极怎么样?我说,所以选择南极,是因为我想冷地方冰男肯定感兴趣,而且实际上我也很早就想去南极一游。我很想看极光很想看企鹅。我想象着自己身穿带帽子的毛皮大衣在极光下同企鹅群嬉戏的情景。

我如此一说,丈夫冰男凝视着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如尖利的冰锥透过我的双眼,直穿脑后。俄尔,他用尖刺刺的声音说了声可以。好的,既然你有此愿望,那就去南极好了。可是真的?

我点下头。

两个星期后,我想可以请下长假。这期间能做好旅行准备吧。真的没有关系?

我未能当即回答。冰男那冰锥般的视线盯得我脑芯变冷发麻。

可是过了几天,我开始后悔不该向丈夫提出去南极。不知为什么,自从我说出“南极”一词以来,丈夫好像发生了某种变化,这点我可以清楚感觉出来。较之以前,其眼神更加像冰锥一般尖锐,其呼吸更加白雾濛濛,其手指更加沾满银霜。他变得比以前沉默得多,固执得多。现在他几乎不吃东西。这使我深感不安。出发前五天,我一咬牙向丈夫提出别去南极了。细想起来南极到底过于寒冷,对身体恐也不好。还是去普普通通的地方更合适些。欧洲怕是不错吧?去西班牙一带悠闲几天算了,喝喝葡萄酒,看看斗牛。但丈夫不肯答应。他久久凝望远方,然后看我的脸,目不转睛地紧紧盯住我眼睛。视线是那样的深刻,以致我觉得自己的肉体说不定马上会淡然逝去。不,我不愿意去什么西班牙,丈夫冰男斩钉截铁地说。对不起,对我来说西班牙太热,灰尘太多,饭菜太辣。何况去南极的两张票早已买好,还为这次旅行给你买了毛皮大衣,买了毛皮靴,总不能让这些统统报废。现在才说不去为时已晚了。

坦率地说,我有些害怕,我预感一旦到了南极,我们身上将发生无可挽回的事变。我做了好多好多次噩梦,同样的噩梦。梦见自己散步时掉进平地出现的深洞,而又没有人发现搭救,致使全身冻僵,并被封在冰块里,从中仰望天空。我意识清醒,然而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实在奇怪得很。我知道自己正一刻刻化为过去。我没有未来,只能不断堆积过去。人们都在注视我,注视过去,注视我向后退去的光景。

睁眼醒来,身旁睡着冰男,睡得不喘不息如僵死一般。但我爱冰男。我哭泣,眼泪落在他脸上。他于是醒来抱住我的身体。我说做了个噩梦。他在暗中缓缓摇头,说无非是梦罢了。梦来自过去,而非来自未来。它不会束缚你,是你在束缚梦。懂么?

懂,我说。但我缺乏自信。

最终,我和丈夫乘上了去南极的飞机。无论如何也找不出取消这次旅行的理由。飞机上的驾驶员和空姐都极其懒得开口说话。我想看窗外的景致,但云层太厚,茫无所见。飞行之间,机窗密密实实结了层冰。丈夫则一直默默看书。我心中没有那种旅行的兴奋和喜悦,只不过在老老实实履行事先作出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