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第三章(第3/5页)

她说想起年轻时候造下的罪孽会带来这样的报应就让人害怕。这该让她年轻的同伴好好想想,一辈子到头来住在这么个偏僻地方,没有汽车根本就到不了这里。昨天,她自己的德拉鲁-施奈德[120]就在来这里的山路上出了故障。

那个男孩身形瘦削,但是宽大的脸颊红得发亮,长着一头棕色的头发,打着确确实实闪着光的裹腿,还系一条有红白条纹的绿色领带,脸上一时显得很忧郁。不过,他还是不乐意地开口说,他觉得这么说可不太公平。再说了,成百上千辆汽车都爬上了那座山,否则那些人要怎么来买旧家具?他先前就告诉过德·布雷·帕佩夫人,德拉鲁-施奈德的化油器就是个废物。

但帕佩夫人坚持说,就是那样的,一想起来就可怕。她迅速转过另一个之字拐弯,然后停了下来。

她说,这些守旧乡野的可怕之处就在那里。为什么他们从不汲取教训呢?比如说这里有两位出身于伟大的家庭,格罗比的提金斯家——古老的宁静停留之地[121],一个因为他年轻时造下的罪孽而落到一种毫无疑问的可怕境地,另一个则要靠卖旧家具谋生。

那个年轻人说帕佩夫人说错了,她一定不能相信他妈妈向她暗示的东西。他妈妈没什么问题,但是她暗示的东西并非事情的真相。如果他想把格罗比庄园租给德·布雷·帕佩夫人,那是因为他讨厌大排场。他伯伯也讨厌大排场。他嘟囔了两声,然后接着说:“还有……我父亲也是!”再说了,这样说不公平。他有双温柔的棕色眼睛,现在他的眼前浮起了层雾气,他的脸也变红了。

他嘟嘟囔囔地说妈妈是挺棒,但他觉得她不应该把他送到这里来。自然,人无完人。至于他自己则是马克思主义的信徒。不光他,全剑桥的人都是。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要支持他父亲想和谁住就和谁住的意愿。不过,做事情总还是要守规矩的。因为一个思想进步的人应该懂得尊重女性。不过当他在下一个路口的拐弯处赶上那位疲倦的夫人时,他可是不耐烦得要命。

帕佩夫人希望他不要误会她的话。在她眼里,卖旧家具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绝对不是。麦迪逊大道上的莱缪尔先生也算是个旧家具商。当然,他卖的是东方的,所以又有所不同。但是莱缪尔先生是个非常有修养的人。他在纽约州克鲁格斯的乡间宅邸被布置得就算法国大革命前的贵人们住进去都会觉得有光彩。但是从那个到这个……真是一落千丈!

那栋房子——称之为农舍吧——现在几乎就在她的脚下,屋顶特别高,窗户深深地嵌在灰色的石墙里,而且非常小。门前有个铺了石头的半圆形庭院,那块空间是从果园的山坡上挖出来的,四周围着石墙。房子绿得过头了,被掩埋在绿色植物当中,几乎有帕佩夫人腰那么高的长草里藏着朵朵正在结籽的花。四个郡从她的脚下延展开,树篱像绳子一样伸向远方,把田地围起来,一直伸到遥远地平线上的丘陵中。四周的乡野都长满了树。男孩在她旁边深深地吸了口气。每当他看到壮观景色的时候都会这么做。比如在格罗比上方紫色的沼泽里时就是这样。

“这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那位夫人用一种伟大真理被证实了的胜利语气说,“这些老地方的穷人住得连乞丐都要同情他们。你觉得他们会不会连浴室都没有?”

“我觉得我父亲和我伯伯本人是干净的!”男孩说。他嘟囔说这本来就应该是个给人看的地方。他相信他父亲还真能找个给人看的地方住下来。看看挖出来的花园里长满的岩生植物!他大声说:“好了!我们回去吧!”

帕佩夫人的不安变成了顽固。她大声说:“绝不!”这个可怜男孩那位受了伤害的母亲给了她一个任务。要是逃避了,她就永远都不能正眼看西尔维娅·提金斯了。卫生比一切都重要。她希望在她去世以前留给这个世界一个更好的地方。她被委以可以这样做的权力——通过灵魂转移而来的。她坚信曼特农夫人的灵魂,刘易斯十四的伴侣[122],就附在她身上。谁知道有多少座修道院是由曼特农夫人建立的,谁又知道她有多么严格地照看着居住其中的人的道德和卫生?这就是她,米莉森特·德·布雷·帕佩,想要做的。她要那位年轻人相信她。她在法国南部的蔚蓝海岸[123]有座宫殿,是那位著名的建筑师贝伦斯先生[124]建造的——仿造了曼特农在桑苏西[125]的宫殿,但是是卫生的!曼特农夫人的闺房似乎只是镶了护墙板,非常大,只是因为太阳王[126]无用的虚荣而已。没有这样的虚荣,曼特农夫人也会满意的。但是只要一按镶板上的一个机簧,藏在墙里的各种各样的洁具就出现在你眼前:嵌入地面的浴缸、摆在地上的浴缸、放加碘海水的莲蓬头、放加了或者不加浴盐的水的莲蓬头。这就是她说的让世界变得好一点的地方。有这么多器具不可能还不健康。

那个男孩嘟囔说原则上他不反对砍了那棵老树。事实上,从原则上,他反对他父亲和他伯伯选择过农民的生活。但现在是工业时代了,农民从来都会毁掉世界思想的每一次进步。这一点全剑桥的人都同意。他大叫了起来:“喂!你不能那么做,不能从立着的牧草里走过去!”

看着德·布雷·帕佩夫人长裙后那道闪亮的灰色裙裾,他那乡下男孩兼地主的每一缕灵魂都感到了愤怒。他父亲的人要怎么收割被踩成这样的牧草?但是,德·布雷·帕佩夫人再也无法忍受顺着橙色的蜿蜒小径向马克·提金斯走去引起的焦躁,直接沿着山坡跑向那幢没有墙壁的草屋。她已经能从苹果树树冠之间看到它了。

那个男孩紧张得不得了,继续沿着蜿蜒的小径往下走,小径会把他带到紧靠他父亲房子的地方——一直到铺路石的缝隙里长出岩生植物的庭院里。他妈妈不应该逼他陪着德·布雷·帕佩夫人。他妈妈是挺棒的,尽管她受了很多苦,但仍像神一样美丽,像阿塔兰塔或者贝蒂·纳托尔[127]一样健美。但她不应该派德·布雷·帕佩夫人来,这算是种报复。坎皮恩将军并不赞成。尽管将军能看出来,但他说的是,“我的孩子,你应该永远听你亲爱的妈妈的话!她受了太多苦。你的义务就是要满足她哪怕是最小的一时兴起的要求来补偿她。英国人是永远都要尽到对自己母亲的责任的!”

当然,这是因为德·布雷·帕佩夫人在场,将军才不得不说这样的话。这大概是出于爱国主义的动机吧。坎皮恩将军怕他妈妈怕得要死,谁又不是呢?但是他也不会要求一个儿子去偷窥自己的父亲和父亲的……伴侣,如果不是他要向德·布雷·帕佩夫人证明英国人的家庭关系比她的祖国要好多得多的话,他们因为这件事情一整天都吵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