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第四章

马克·提金斯觉得肯定是有头牛或者猪进了果园里,因为草丛里传来好一阵沙沙声。他自语着,那个该死的冈宁总喜欢吹嘘他修剪树篱的本事有多好,他最好保证他那该死的树篱能把公地上的畜生挡在外面。有个不同寻常的声音——语调不同寻常——说道:“哦,马克·提金斯爵士,这真是太可怕!”

看起来是挺可怕的。有位穿长裙子的女士——明显是位从《威弗莱》里走出来的年长的黛·弗农[138],《威弗莱》是马克读过的为数不多的几本小说中的一本——把立着的牧草弄得一塌糊涂。她在及膝的长草中奔跑的时候,那些漂亮、骄傲的草穗晃动着倒了下去。她停了下来,又从他视野的一边跑到了另一边,然后又停了下来,为的是绞绞手然后再次惊呼这真是太可怕了。有只小兔子被她的跑动惊了出来,蹿到了他的床下,然后应该是朝菜畦的方向跑去了。玛丽·莱奥尼的“大王”多半会抓住它,因为今天是周五,玛丽·莱奥尼会不开心的[139]。

那位女士拨开隔在他们之间的长草走了过来,看起来就像是从他的床脚飘起来的一样。她一副不显眼的样子——就像篱雀一样。穿的是灰色裙子,配的是件灰色短外套,还有一件钉了小圆扣子的马甲,戴着顶三角帽子。一张疲惫、瘦削的脸……嗯,她肯定是累了,穿着长裙子从高高的草丛里穿过来。她拿着根绿色的粗革马鞭。住在他草屋顶下的旧鞋里的那只母山雀发出长长的警告声。那只母山雀不喜欢看到这个不请自来的幽灵。

她在用她那双不算难看的眼睛贪婪地打量着马克的脸,还嘟嘟囔囔地说:“可怕!可怕!”一架飞机从离头顶很近的地方飞过。她抬头看了看,然后几乎是要流着泪说:“你就没有想到如果不是因为年轻时候的罪孽,你现在有可能是在这些漂亮的山丘上跑上跑下吗?现在!”

马克考虑了一下这件事,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回去。对一个英国人来说,“年轻时候的罪孽”这样的话和一位绅士身体不能动弹扯上关系,暗示的只能是一种东西[140]。他还从来没有想过这种暗示会被用在他身上,但是它当然可以。这就是一种令人不舒服的或者至少有损人名誉的暗示,因为在他的阶层里,他们习惯性地认为这样的残疾是因为和便宜的妓女胡搞才会染上。除了和玛丽·莱奥尼,他这辈子没有和别的任何女人搞过,而她简直健康得有点夸张。但是如果非要他和其他女人搞的话,他一定会去找最贵的那种。而且会做好防护措施!一位绅士要尽到对他同胞的义务!

那位女士还在继续说:“我干脆现在就告诉你吧,我是米莉森特·德·布雷·帕佩夫人。你难道没有想到,如果不是因为堕落——毫无控制的堕落——你弟弟今天本可能是在凯珀尔宫[141]工作,而不是在兜售旧家具一直到世界末日?”

她又一脸紧张地接着说:“我是因为紧张才这么说。在名声在外的花花公子面前,我总是很害羞。我受的教育就是这样的。”

她的名字让他想起这就是那位要住在格罗比的女士。她的确给他写过信问他会不会反对,他没有什么好反对的。只是那封信写得很古怪,简直是用枝枝蔓蔓、嵌套萦绕的象形文字写成的……“我就是那位要租你格罗比宅邸的女士,从我的朋友西尔维娅夫人手上。”她说。

他那个时候就想到了——当瓦伦汀把信举起来给他读的时候……瓦伦汀,现在挺漂亮的,乡间的空气很适合她——这个女人一定是他弟妹西尔维娅的密友。否则,她至少应该说“西尔维娅·提金斯夫人”。

现在他不是那么确定了。这不是那种会和那个婊子成为密友的人。那她就是个爪牙而已。西尔维娅的密友——在女人中间的——都是些毕比、吉米,还有玛吉[142]一类的人。如果她和其他任何女人说话,那都是为了利用她——把她当作贴身女仆或者一件工具。

那位夫人说:“不得不把祖屋租出去一定让你很痛苦。但那也不是一个不和我说话的理由。我本来想从伯爵管家那里要点鸡蛋给你的,但是我忘记了。我总是会忘事,我太活跃了。德·布雷·帕佩先生说我是从这里到圣塔菲之间最活跃的人。”

马克很好奇:为什么是圣塔菲?那多半是因为德·布雷·帕佩先生在加利福尼亚[143]那一片有橄榄树种植园吧。在他读帕佩夫人的信的时候,瓦伦汀告诉他帕佩先生是世界上最大的橄榄油商人。他垄断了普罗旺斯、伦巴第和加利福尼亚[144]所有的橄榄油和稻草色的细颈瓶,还告诉他的国人如果你的沙拉里用的油不是从帕佩精选细颈瓶里倒出来的,你就不算是真正的精致人。他还描绘了穿着晚礼服的女士们先生们从所费不菲的一桌宴席旁退开,捂着他们的鼻子大喊道:“你居然没有帕佩!”马克很好奇克里斯托弗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因为很自然地,瓦伦汀的消息都是从他那里来的。也许克里斯托弗读过美国的报纸。但是为什么要读美国的报纸呢?马克自己就从来不读。《田野》杂志[145]还不够吗?……他真是个古怪的人,克里斯托弗那家伙。

那位夫人说:“这可不是不和我说话的理由!不是!”

她发灰的脸慢慢红了起来,她的眼睛在无框夹鼻眼镜后面闪着光。她大呼道:“你这么高级的贵族大概是不屑于和我说话的,马克·提金斯爵士。但是我的身体里住着曼特农夫人的灵魂,你不过是一群有特许状的浪荡子的肉身后裔罢了。时代和新世界这样安排就是为了恢复旧世界的平衡。在你们所谓的祖屋里维持着旧日贵人体面的是我们。”

他觉得她多半是对的。不是个什么坏女人,很自然,她会因为他不答话而生气,这很合理。

他从来不记得和美国人说过话或者想起过美国。当然,战争时期除外,那个时候他和穿制服的美国人讨论过运输问题。他不喜欢他们的领章,不过,他们对自己职责范围内的那点事还是挺清楚的——那就是要求给没几个人的部队提供多得不成比例的运力。他不得不从整个国家里榨出那样的运力来。

如果有办法的话,他就没有必要这么做了。但是他没有办法。因为统治阶级太不像样了。运输就是战争的灵魂:一支军队的精神过去就是在它的双脚上,拿破仑这么说过。诸如此类的话。但是那帮家伙先是什么运力都不给军队,然后又用太多的运力撑得它动也动不了,然后又什么都不给了。那时他们还坚持让他给那些戴着奇怪领章的家伙找到多得过分的运力,好让那些家伙处理运输舰上运过来的打字机和缝纫机……这样的事摧毁了他。此外,还有孤独。到最后,他在政府里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没有一个人能分清柿子的血统和权杖或者鳔胶父系的区别。[146]现在他们付出代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