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第六章(第2/4页)

马克不是看不起学问——尤其是在小儿子身上。这个国家落得一塌糊涂就是因为没有好好教育小儿子们,他们的责任就是完成国家的工作。有首很老的北方民谣说“地卖光,钱花光,学问就该发光。”是的,他不是看不起学问。他没有多少学问,无非是因为他太懒了,学了点萨吕斯特[192],一点康涅利乌斯·尼波斯[193],摸了摸贺拉斯[194],法语够看看小说,还能听懂玛丽·莱奥尼说的是什么……一结了婚,就算自言自语他也管她叫玛丽·莱奥尼。一开始的时候吓了她一跳!

但是克里斯托弗是个该死的有学问的人。他们的父亲,一开始也是个小儿子,也是该死的非常有学问。他们说,就算在死的时候他也还是英国最好的拉丁语学者之一——那个姓温诺普的家伙的密友,那个教授……那么大把年纪了还要自杀,他父亲!啊,如果他的婚礼是在一九一八年的十月二十日,他的父亲,那个时候已经死了,他一定是出生在十月二十日,哪一年?……一八三四……不是,那不可能……不是,一八四四年。而他的父亲,马克知道,是出生在一八一二年——在滑铁卢[195]之前!

漫长的时间。巨大的变化!然而,父亲不是个没文化的人。恰恰相反,虽然他强壮又倔强,但他是个安静的人。还很敏感。他自然是非常爱克里斯托弗——还有克里斯托弗的妈妈。

父亲很高,老了的时候驼着背,像棵歪倒的树一样。他的头看起来像很遥远,就好像他几乎听不见你说什么。铁灰色,短短的连鬓胡子!到最后的时候,有点心不在焉。他总是忘记把手帕放在了哪里,或者把眼镜推到额头之后就忘了眼镜在哪里……父亲也曾经是个四十年都没有和他的父亲说过话的小儿子。父亲的父亲从来没有原谅他娶了比根的西尔比小姐……不是因为父亲娶了比自己身份低的人,而是因为父亲的父亲想要他们的母亲嫁给他的长子……他们幼年的时候很贫穷,在欧洲大陆游荡,最终在第戎安定下来,在那里,他们算是有了点排场……市中心的大房子,还有几个用人。他一直都想不出他的母亲是怎么靠一年四百英镑做到那一切的。但是她做到了,一个坚强的女人。但是父亲和法国人关系很好,还和温诺普教授以及其他各种学会通信。他一直觉得他,马克,是个蠢材……父亲会坐在那里读装帧精美的书,一读就是好几个小时。他的书房曾是第戎那所房子里来客必定参观的房间之一。

他真是自杀的吗?要是真的,那瓦伦汀·温诺普就是他的女儿。这事十之八九就是这样的,倒不是说这事有多要紧。那么说来,克里斯托弗是和他的同父异母妹妹在同居……这也没什么要紧的。这对他,马克,来说,没什么要紧的……但是他父亲就是那种会被这样的事情逼得自杀的人。

一个一点运气都没有的倒霉蛋,克里斯托弗!……要是你假设一下这一堆麻烦事最坏的结果——当父亲的自杀了,当儿子的和他妹妹公开未婚同居了,儿子的儿子其实不是他的儿子,而格罗比落到了天主教徒的手里……这就是会发生在克里斯托弗那样的提金斯家的人身上的事情,会发生在任何一个不能像他,马克,那样抽身而出并且控制自己本性的提金斯家的人身上。提金斯家的人都因为做他妈的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他妈的受到了该有的报应。看,这么做让他们落到这样的岗位……最后一岗,如果那个男孩不是克里斯托弗的,格罗比就不再属于提金斯家了。再也不会有提金斯家的人了。说不定斯佩尔登还真说对了。

父亲的祖父在一八一二年的战争中,在加拿大被印第安人剥了头皮;父亲的父亲死在一个他不该去的地方——自作自受,还在维多利亚的宫廷里惹出一出大丑闻;父亲的哥哥在猎狐的时候因醉酒摔死了;父亲自杀了;克里斯托弗自愿成了个穷光蛋,还有个野种顶替了他的位置。如果提金斯家的血脉还能延续……小可怜鬼们!他们会是自己的堂亲。[196]大概就是这样。

或许就算那样也不会更糟糕……其他的灾难要不是因为斯佩尔登,就是因为格罗比的大树。格罗比的大树是种下来纪念曾祖父的出生的,他最后死在妓院里——而格罗比的下人和孩子们总是悄悄地说格罗比的大树不喜欢大宅。树根掏空了一块块的地基,还有两三次不得不把树干砌进前面的墙里。这棵树原本是在绅士们还会考虑打理园林景观的时候从撒丁岛[197]买来的树苗。那个时候,绅士们种树前都会先问问自己的继承人。你会离大宅四分之一英里远的界沟暗墙旁边的银槭对面再种一片铜山毛榉吗?这样从大宅的舞厅窗户看过去颜色对比会很好看——等三十年以后。在那个时候——家族里考虑事情都是以三十年为单位的——庄园主会向继承人严肃地询问庄园主自己永远看不到而继承人可以看到的光影变幻。

现在,继承人很明显会询问庄园主,那个要把祖屋连家具一起租下来的租客能不能把树砍了以符合今天的健康观念——美国人的今天!好吧,为什么不呢?你不能指望那些人知道从皮尔斯高沼地边缘看过去,那棵树映衬着格罗比大宅屋顶是多么漂亮的景色。他们永远不会听说皮尔斯高沼地边在哪里,或者约翰·皮尔是谁,或者如此灰色的外套[198]……

很明显,那匹小马驹和德·布雷·帕佩夫人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他们来征求作为主人的,他的,马克的批准去砍倒格罗比的大树。结果他们又给搞砸了,逃到了一边。至少那个男孩还在和树篱那头的穿白衣服的女人热切地说着话。至于德·布雷·帕佩夫人跑去了哪里,他没法知道。要他说,说不定她正在土豆垄里研究穷人的土豆。他希望她别碰上了玛丽·莱奥尼,因为玛丽·莱奥尼几下就能收拾了德·布雷·帕佩夫人,还会因此而恼火。

但是他们实在不该不敢告诉他砍倒格罗比的大树的事情,他一点都不关心。德·布雷·帕佩夫人大可以走过来一脸高兴地说:“好呀,老伙计,我们要把你那棵遭瘟的老树砍了,让大宅屋里亮堂点。”如果美国人高兴是会这么说话的,他没法知道。他不记得和美国人说过什么话。哦,对,和卡米·菲特尔沃思说过话!在她丈夫继承爵位之前,她绝对是个非常喜欢说俚语的年轻女人。但是菲特尔沃思也该死的爱说俚语。他们说他在上议院做演讲的时候做到一半就不得不打住,因为他没法不说“倍儿棒”,这个词惹得大法官很不开心。所以,德·布雷·帕佩夫人认为和一位疯狂而无用的得了淋病的贵族谈话是为了一棵老雪松,说不准她会说些什么。但是就算她高高兴兴地跑过来宣布也没事。他一点都不关心。格罗比大树好像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他。它好像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任何人。他们说它从来都没有原谅提金斯家的人,把它从温暖舒适的撒丁岛移植到那种湿冷压抑的气候里。仆人们是这么和孩子们说的,在阴暗的走廊里,孩子们也是这样悄悄地互相耳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