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下 第三章(第4/7页)

真相是她一直追随着她男人思想的曲折变化,而且由衷地赞同。她和他一起蔑视财富,蔑视有钱人,蔑视财富给人的思维方式。如果战争没有给他们这两个人带来别的什么——至少它让他们把节俭奉为神祇。他们渴望艰难的生活,就算这样的生活夺去了他们畅想高处的闲适!她同意他的观点,如果一个统治阶级失去了治理的能力——或者欲望——它就应该退位躲到地下去。

在接受了这条原则之后,她就可以跟得上他云遮雾绕的执念和倔强了。

如果她没有考虑过他们主要的必需品就是高贵的生活,也许她就不会支持他在漫长的斗争里和亲爱的马克角力了。而她也意识到了,她跃到了门口而不是窗前真正的原因是:她不想代表克里斯托弗在那漫长的棋局里走出不公平的一步。如果她不得不见到德·布雷·帕佩夫人或者和她说话,让那位国王伴侣的后代用指责的眼光看着她,心里想着:“你没有和他结婚就和一个男人同居!”那该多难受。德·布雷·帕佩夫人的祖奶奶可是能逼着国王娶了她的。但是这是她可以冒的风险;因为破坏了这个圈子的规则,他们受到的惩罚已经足够多了。她可以把她的头抬得够高了,不是高得惹人厌,但是要足够高!因为,事实上,他们为了生活在一起而放弃了格罗比,还忍受了永远不会停止的泼在花园树篱墙上的恶言恶语。

是的,她会去面对德·布雷·帕佩夫人。看看克里斯托弗几乎半疯的样子,如果帕佩夫人敢动格罗比大树的话,她不能阻止自己用可怕的法律后果来威胁她。这就是在那两兄弟沉默的北方人的斗争里横加干涉了。这是她永远不会做的事情,哪怕是为了拯救克里斯托弗的理智——除非她是没来得及思考、一跃而起就这么做了!马克不打算干涉帕佩夫人和树的事情她是知道的——在她给他念帕佩夫人的信的时候,他就把这个意思用他的眼睛传达给了她。她热爱并尊重马克,因为他是个可爱的人——还因为无论什么情况,他都支持了她。如果没有他……在那个可怕的晚上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祈求上帝她再也不要想到那个可怕的夜晚了……如果再见一次西尔维娅她就会发疯了,而她腹中的孩子……在她身体里深深的,深深的地方,灾难会降临到那个小线头一样的大脑上!

感谢上帝,德·布雷·帕佩夫人转移了她思维的注意力。她正在说的法语有种让人不能忽视的怪异口音。

不用往窗外看,瓦伦汀就能看见玛丽·莱奥尼没有表情的脸,还有同样空白的神情,她一定是用这来表明她不准备听懂对方说了什么。她想象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围着围裙,毫不留情地站在另外那位女士面前,那位女士正在她的三角帽下面磕磕巴巴地说:“提金斯夫人,我,德·布雷·帕佩夫人,想要砍倒la arbre……”

瓦伦汀可以听见玛丽·莱奥尼钢铁一样的声音,“我们都说‘l’arbre’,夫人![301]”

然后是小女仆尖细的声音,“管我们叫‘穷人’,她真这么说过,夫人,还问我们为什么不能学习榜样!”

然后,另一个婉转起伏,温柔得不像这些人能说出的声音,“马克爵士看起来流了好多汗。我自作主张给他擦……”

正当瓦伦汀在上面脱口而出“啊,天啊”的时候,玛丽·莱奥尼喊了声“我的上帝![302]”然后传来裙子和围裙的沙沙声。

玛丽·莱奥尼跑过一个穿着白衣和马裤的人身旁,边跑边说:“你,一个陌生人,居然敢……[303]”

一个浑身闪亮、脸颊发红的男孩在她身前稍微踉跄了一下。他冲着她的背影说:“劳瑟夫人的手绢是最小、最软……”他接着对那个穿白衣服的年轻女人说:“我们最好还是走吧,求求你了,我们走吧,这样不合规矩……”一张尤为熟悉的脸,一副尤为感人的嗓音。“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走吧……”谁能像那样说“看在上帝的分上!”——睁着那样直愣愣的蓝眼睛?

她正在门口疯了一样地拧着铁质的大钥匙,门锁是非常古老的锻打出来的铁制品。应该给医生打电话,他说过,如果马克发烧了,或者大量出汗了,就要马上给他打电话。玛丽·莱奥尼会守在他身边。打电话是她的,瓦伦汀的,责任。钥匙还是不肯动,她用力到把手都弄疼了。但是她如此激动的原因部分还是因为那个脸颊亮红的男孩。他为什么会说他们在这里不合规矩?他为什么为了离开会喊看在上帝的分上?钥匙还是不肯动。它岿然不动,俨然和老锁成了一体……那个男孩长得像谁?她用肩膀撞向不肯移动的门。她不能这么做。她叫出了声来。

她已经跑到了窗口,想要从窗口告诉那个小女仆替她搭一架梯子,但是让小女仆去打电话才是更理智的办法!——她能看见德·布雷·帕佩夫人。那位夫人还是缠着那个小女仆不放。然后,在小径上,在莴苣和新插好的豌豆架子的那头,走来了一个非常高的身影。一个非常高、纤细的身影,像预示着什么一样。不知道因为什么,那个缓坡上的身影看起来总是非常高……这个身影慢悠悠地出现了——几乎可以说是在犹豫了。不知怎么,就像《唐·璜》里指挥官塑像的幽影一样[304]。它看起来正忙着弄它的手套,把手套摘下来……非常高,但双腿却纤细得过了头……一个穿猎装裤子的女人!在小树林高高的树干映衬下的一抹灰色身影。你看不到她的脸,因为你站得比她高,从窗口往下看,而且她的头还低着!以上帝的名义!

那个可怕的夜晚,在格雷律师学院的老房子里,那种可怕的黑暗的感觉突然掠过她全身……为了她身体深处的小克里斯,她一定不能去想那个可怕的夜晚。她觉得就好像她把孩子抱在臂弯里,用手臂遮盖住他,就好像她正在抬头看,同时又弯下身去遮住孩子。事实上,她正朝下看……那个时候,她的确是抬头往上看的——看向黑黑的楼梯的上方。看着一尊大理石雕像,一个女人白色的身影,胜利女神——背生双翼的胜利女神[305]。就好像是在卢浮宫的台阶上。她应该多想想卢浮宫,而不是格雷律师学院。在那里,在一间庞培式的前厅里有一座伊特鲁里亚[306]墓室,周围有穿着制服的守卫,双手背在身后。他们四处走来走去,就好像他们觉得你会偷走一座墓室一样!

她那个时候——他们那个时候——都在盯着楼梯顶上。在他们进来的时候那幢房子感觉静得不自然。不自然……你怎么可以感觉比安静还要悄无声息呢。但是你可以!他们那个时候觉得好像是蹑手蹑脚地走路。至少她是。然后上面有光亮——从上面一扇打开的门里透出来。在亮光里,那个白色的身影说它得了癌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