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下 第三章(第2/7页)

噢,上帝,她应该躺在撒过薰衣草的床单上,小克里斯趴在她柔软的、穿着粉色丝绸的、气垫一样的胸脯上!……小克里斯,他祖上可是外科医生兼管家——外科医生兼理发师[290],正确地说——还有市长。更别说还有世界著名的温诺普教授。他会成为……他会成为,如果像她希望的一样,但是她不知道她希望的是什么,因为她不知道英格兰或者整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但是如果他成了克里斯托弗期望的那样,他会是一个胳膊下夹着希腊文《圣经》的耕种自己什一税[291]田的沉思的牧师——就像塞尔彭的怀特[292]一样。塞尔彭就在三十英里外,但是他们一直都没时间去那里。就像人说的,我从来没见过卡尔卡松……[293]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抽出过时间,因为猪、母鸡、搭豌豆架子、甩卖会、买东西、补全羊毛的内衣、坐着守在亲爱的马克旁边——在软软的颤动的头顶上长着丝一般的软发,还有一双滴溜溜转动的蓝色卵石般的眼睛的小克里斯出生以前。如果他们到现在都没有抽出时间,那等他出生,他们又怎么可能还有时间,等到那堆事情之上再加上奶瓶、缠绷带、在壁炉前用温暖的,温暖的水给他洗澡,还有触摸,还有用浸满了肥皂的法兰绒擦拭那些可爱的,可爱的小手小脚?还有克里斯托弗在一旁看着……他永远都不会有时间去塞尔彭了,也不能去阿伦戴尔[294],也不能去卡尔卡松,或者去追求那个还没有出现的女人……永远不能。永远不能!

他已经走了一天半了。但是他们两个人都知道——都不用说——他再也不会一走就是一天半了。现在,在她的疼痛开始之前,他还可以……抓住机会!好吧,他狠狠地抓住了它——一天半!就为了去威尔布拉汉[295]的甩卖会!还没有什么是他们想要的……她相信……她相信他是坐飞机去的格罗比……他提起过一次。要不就是她知道他有这么想过。因为前天格罗比要被租出去这件事几乎要把他折磨疯了的时候,他突然抬头盯着一架飞机,而且一直看着它看了好久,也不说话……不可能是因为另外的女人。

他忘记了那些版画,这太过分了。她知道他完全忘记了它们。他怎么能这样,在他们想要为了小克里斯稳住一个不错的、就在英国的客户的时候?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没错,因为格罗比和格罗比大树他差点发疯了。在梦里他都开始说起这件事来了,就好像这么多年来,有的时候,他非常吓人地在梦里说起战争时的事。

“给上尉拿支蜡烛来。”黑暗里他会在她身旁可怕地大叫起来。然后她就会知道他记起了十字镐在战壕下挖土的声音。然后他会可怕地呻吟,满身都是汗,而她不敢叫醒他……还有那个小伙子的,阿兰胡德斯的眼睛的事情。看起来好像他从摇晃变化的地面上跑过,边跑边用手捂住眼睛尖叫。就在克里斯托弗把他从一个洞里扛了出来之后……在休战日的晚餐上阿兰胡德斯太太对她很无礼。她一生中第一次有人——当然,伊迪丝·埃塞尔除外——无礼地对待她。你当然不会把伊迪丝·埃塞尔·杜舍门,麦克马斯特夫人算进去!但是这很奇怪,你的男人冒着牺牲自己生命的巨大危险救了一个小伙子的命。要不是这样,世界上就不会有什么阿兰胡德斯太太了,然后阿兰胡德斯太太还是你人生中头一个对你很无礼的人。留下了永恒的痕迹,让你在夜里颤抖!恐怖的眼睛!

是的,克里斯托弗还能活着简直就是个奇迹。小阿兰胡德斯——就是因为他和她说了很久赞扬克里斯托弗的话,阿兰胡德斯太太才对她那么无礼的!——小阿兰胡德斯说德国人的子弹从他们的头顶飞过,密得就像冈宁用镰刀砍断草蜂箱腿的时候涌出来的蜜蜂一样!好吧,克里斯托弗差点就没有了。那瓦伦汀·温诺普也不会再有了!她没法活下去。但是阿兰胡德斯太太不应该对她那么无礼。那个女人就算用半只眼睛也应该能看出来,没了克里斯托弗,瓦伦汀·温诺普是活不下去的……那她还有什么必要担心她小小的、苦苦哀求的、没有眼睛的男人!

这是很奇怪。你差点就得说,的确是有个喜欢折腾你的老天了,“如果不是那样……”克里斯托弗多半相信是有个老天的,要不他就不会梦想小克里斯要成为乡村牧师了。他提议,如果他们能挣到点钱的话,替小克里斯买一个教区牧师的岗位——如果可能的话,在索尔兹伯里的附近……那个地方的名字叫什么?……一个漂亮的名字……在乔治·赫伯特当过牧师的教区买一个岗位。

说起来,她一定要记得告诉玛丽·莱奥尼,她把那窝印度跑鸭的蛋放在那只标四十二号标签的奥品顿鸡身下了,而不是标十六号的红母鸡。她发现红母鸡不是真的在抱窝,虽然它后来的确也开始了。这真是奇怪,玛丽·莱奥尼没有勇气把蛋放到正在抱窝的母鸡身下,因为它们会啄她,而她,瓦伦汀,则没有勇气在一窝蛋孵化的时候把小鸡拿出来,因为怕窝里会有蛋壳和黏手的感觉……然而她们两个都不是胆小的人。绝对是,她们俩没有一个胆小,要不她们就不会和提金斯家的人住在一起了。这就像被拴在水牛身上一样!

不过……你多么渴望他们能狂奔起来!

布雷默赛德,不对,那是黑格家的地方。世事如潮,潮来潮去,布雷默赛德总有黑格人居住……[296]也许那个地方就是布雷默赛德!……那就是伯马顿了,在索尔兹伯里的威尔顿附近。乔治·赫伯特,伯马顿的牧师……那就是克里斯要成为的人……她想象自己坐在那里,脸颊贴在克里斯长满丝一般软发的头顶,凝视着炉火,在炭火中看到克里斯在耕地旁边的榆树下漫步。她真的别无所求了!

如果这个国家还能承受得起的话!……

克里斯托弗多半相信英格兰就像他相信老天一样——因为这片土地宜人、翠绿又美丽。它会养出合适的人来的。尽管有一群群宣称是提格拉特·帕拉沙尔[297]和伊丽莎白女王后裔的美国人,尽管工业体系走到了尽头,尽管海运贸易的统计数据江河日下,宜人、翠绿又美丽的英格兰会继续养出乔治·赫伯特,还有照顾他的冈宁们……当然还有冈宁们!

在克里斯托弗看来,这片土地的冈宁们就是支撑灯塔的基石。而克里斯托弗总是对的。有的时候有点超前,但是总是对的,总是对的。灯塔建起来一百万年前那些基石就在那里了。灯塔是闪得挺耀眼夺目的——但它不过是只蝴蝶罢了。在灯光最后一次熄灭一百万年之后,那些基石依旧还会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