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下 第三章

瓦伦汀被从开着的窗户传进来的小女仆话音里的尖厉泛音吵醒了。她读到“我常常在梦里见到她![284]”这几个字的时候睡着了,梦中看到的是白色的肢体在紫色的亚德里亚海里沉浮。最后,那个小姑娘的童声说:“我们只管我们家的朋友叫‘夫人’!”尖厉而且非常自信。

她走到了窗口前,因为姿势的变化和动作太快而感到一点头晕恶心——而且对她现在的状况极度地不耐烦。她朝下看的时候看到的那人的形象只有一顶灰色三角帽的帽顶和一条带裙撑的灰色裙子。盆栽棚倾斜的屋瓦挡住了小女仆。排得整整齐齐的莴苣,像黑土地上的蔷薇结一样,从窗下穿过,后面是排排如墙的缠在架子上的豌豆,在它们的后面就是树林,纤细的树树干伸展到高高的空中。培植树林是为了遮阴。他们必须换个卧室,他们不能把朝北的房间安排成夜间育婴室。葱得分栽了,她早就想把墙草种到半圆形院子的石缝里了,但是这个活计让她感到害怕。用她的手指把小小的根塞进石缝里,搬开石头,用泥铲培上人工肥料,弯腰,弄脏她的手指都会让她干呕。

一想到那些找不到了的彩色版画,她就突然觉得难受得紧。她找遍了整栋房子——所有能想到的抽屉、橱柜,还有衣柜。他们就是命该如此,等他们终于有了个不错的——一个英国的——客户,他们刚从她手里接受了第一份委托就出了错。她又开始想房子里的每一个可以想到的还没有搜寻过的角落。站得直直的,头往上抬着,忘记了看下面的不速之客。

她把他们所有的客户都看作不速之客。克里斯托弗在古董家具交易方面有才华不假——还有耕作,但是耕作不挣钱。很明显,如果你直接从自己家里把还在用的古董家具卖出去,这比从店里卖出去价格高多了。她不是想否认克里斯托弗的天资——或者他依赖她的勇敢有什么错。他至少有权利依赖。她也不想让他失望,只是……

她非常热切地渴望小克里斯能够出生在一张有漂亮细柱子的床上,他长着纤细金发的头就放在那些枕头上。她热切地渴望他能够躺在那里,用蓝色的眼睛凝视着矮窗上的窗帘——那些——有孔雀和圆球的。孩子躺下凝视的自然应该是他母亲在等待他的时候看到的东西!

可是,那些版画又在哪里呢?四个涂满了淡淡的愚蠢的颜色的方框。说好明天早上送过去的。边上还得用面包屑擦一擦……她想象着她的下巴轻轻地、轻轻地前后摩擦着他头顶的软发;她想象着把他举在空中,而她就躺在那张床上,她的手臂向上伸着,她的头发散在那些枕头上!那床被子上或许还会撒点花。薰衣草!

可是,如果克里斯托弗说那些说话像吵架的可怕的人中有某位想要一个完整的卧室该怎么办?

要是她求他为了她把它留下来。对,他会留下来的,他把她看得比钱宝贵多了。她想——啊,她知道——他把她肚子里的孩子看得比全世界都要宝贵!

然而,她猜她到最后都没有办法说出她的渴望……因为那个游戏……他的游戏……噢,该死,他们的游戏!而且你还得想想究竟怎么样更糟糕,让一个没有出生的孩子有一个欲望无法满足的母亲,或是一个被打败了的父亲,在他的……不,你不能管这个叫游戏。不管怎么样,被其他公鸡打败了的公鸡就会丢了它们的男子气。就像公鸡一样,男人就是……那么,让一个孩子有个少了男子气的父亲……就为了有孔雀和圆球的窗帘、细长的床柱子,古老的、古老的有拇指印的玻璃酒杯。

另外,对母亲而言,这些东西给她一种温柔的感觉!这间房间的天花板是桶形的,沿着屋顶的线条几乎一直升到屋脊。黑色的橡木梁,上过蜂蜡的——啊,多漂亮的蜂蜡!小小低低的窗户几乎要蹭到橡木地板。你会说,样板农舍的味道太浓了,但是你融入了其中。你把自己融入了其中,尽管那些美国人,有的时候是尴尬地,会从走廊里看进来。

他们会往育婴室里面看吗?啊,上帝啊,谁知道呢?他会怎么规定呢?你的生活里充满了美国人是件非常奇怪的事情,从飞机上掉下来的,看起来像是从地里冒出来的……就在那,突然一下,你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

现在窗下那个女人就是其中之一。她到底是怎么跑到那扇窗户下面的?不过有太多的入口可以进来——从小树林里,从公地上,穿过道路下头的十四英亩……你永远不知道谁会来。这很恐怖。有的时候她想起来就会全身发抖。你看起来是被包围了——被悄无声息的人包围,他们从所有的路上蹑手蹑脚地走来……

明显那个小杂务女佣正在否认那个美国女人因把自己说成是这家人的朋友而希望被称呼为“夫人”的权利!那个美国人在强调她是曼特农夫人的后裔……他们这些人的家世真是令人惊讶!她自己的祖上就是亨利七世——或者亨利某世的外科医生兼管家。当然,还有,伟大的温诺普教授的女儿,这位伟大的教授受到女性教育家还有受过他教育的女士们的热爱。而克里斯托弗则是第十一世格罗比的提金斯从男爵——祖上肯定还有个在某个世纪当过斯海弗宁恩[285]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市长的人:在阿尔瓦公爵[286]的时候。第一个跟随荷兰的威廉,新教徒的英雄,一起到英国来的!要是他没有来,或者温诺普教授没有教育她,瓦伦汀·温诺普——或者用不同的方式教育了她……她就不会……啊,但是她还是会的!就算世上没有那个他,长得就像个笨重的荷兰马拉驳船或者不管它叫什么的东西……她也会自己发明一个来和他公开非法同居……但是她父亲教育她是为了至少有……至少有能见人的内衣……

他本可以教育好她,这样她就能非常委婉地说:“看看这里,你……看看我的……我的胸衣[287]……买几件新的恐怕比买良种母猪更好吧?”那个家伙从来就没有看过她的……胸衣。玛丽·莱奥尼看过!

玛丽·莱奥尼认为,如果她不把自己全身上下喷满一种叫乌比冈[288]的香水,并且贴身穿上粉色丝绸的话,她早晚会失去克里斯托弗。她别无所求。[289]但是她不能从玛丽·莱奥尼那里借二十英镑。更别说四十……因为,尽管克里斯托弗可能从来没有注意过她全羊毛内衣的状况,但他绝对会被海水一样的乌比冈和粉红色的浪头打懵的……她愿意用整个世界来交换……但是他会注意到——她借了四十英镑,然后她就会失去他的爱。另一种情况是她可能会因为她全羊毛内衣的样子而失去他的爱。而且天知道等另一件从克兰普太太最近一次清洗下回来之后会是什么样子……你永远都教不会克兰普太太不能把羊毛衣服泡进滚开的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