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下 第四章(第3/12页)

在这些可怕的幻象的另一边是提金斯的身影。他心里有些疑虑。有几次,她听见他对她母亲诉说他的疑虑。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变得越来越茫然。

有一天,温诺普夫人说:“你妻子对这件事怎么想?”

提金斯回答:“哦,提金斯夫人是个亲德派……或者不是,这不是很准确!她有朋友是德国战俘,她照顾他们。但几乎大部分时间里她都隐居在修道院读战前的小说。她受不了想象实际的痛苦。我没法责怪她。”

温诺普夫人已经没有在听了,她的女儿还在听。

对瓦伦汀·温诺普来说,战争把提金斯变得更像个男人,而不再是一种倾向——他们中间还有战争和杜舍门夫人。他显得不那么绝对可靠了。一个心存疑虑的男人更像个男人,他们长着眼睛、双手,需要食物,需要人给钉纽扣。她真的给他缝紧了手套上一个松掉的纽扣。

在那次驾马车送人和那次事故之后,有个星期五下午,在麦克马斯特家,她和他进行了一段很长的谈话。

自从麦克马斯特开始了他周五下午的活动以后——在战前一段时间就开始了——瓦伦汀·温诺普就陪着杜舍门夫人乘早上的火车进城,半夜再返回牧师住所。瓦伦汀泡茶,杜舍门夫人在四面都是书的大房间里那些天才人物和卓越的记者中间慢慢地走来走去。

这一次——十一月的一天,很冷,潮湿——几乎没有人来,而之前的那个周五出乎意料的人多。麦克马斯特和杜舍门夫人带来一位斯邦先生,他是个建筑家,到他们的餐厅里仔细看一套特别精致的皮拉内西[220]的《罗马即景》。那是提金斯从什么地方弄来给麦克马斯特的。一位耶格先生和一位哈维拉德夫人紧挨着坐在远处窗边的座位上。他们压低了嗓音说话。耶格先生偶尔用了“抑制”这个词。提金斯从原本坐的壁炉旁边的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他让她给她自己端一杯茶,到壁炉边和他说话。她遵从了。他们并肩坐在架在抛光了的黄铜栏杆上的皮凳上,火温热地烤着他们的背。

他说:“啊,温诺普小姐,你最近怎样?”

他们渐渐开始谈论战争。你没法不谈论战争。她惊讶地发现他没有像自己想象的那样令人讨厌,因为那个时候,她脑子里装满了弟弟的和平主义朋友给她灌输的思想,还有对杜舍门夫人道德品质的持续不断的担忧。她几乎不由自主地觉得所有男人都是满脑子欲望的恶魔,想要的无非就是大步走过战场,在施虐般的狂暴中用长长的匕首捅那些伤者。她知道这么想提金斯是不对的,但她很珍惜它。

她发现他——就像潜意识里她知道他是这样的——令人惊讶的温和。当他听着她母亲咒骂德皇的时候,她常常看着他,但她却没有发觉这件事。他没有提高声音,也没有表露任何感情。他最后说:

“你和我像两个人……”他停了停,又更快速地说道,“你知道那些从不同角度看过去,读到的内容也不同的肥皂广告吗?你靠近的时候读到的是‘猴子肥皂’,如果你走过去,回头再看它就是‘不用冲洗’……虽然我们看着的是同一个东西,但你和我站立的角度不同,我们读到的也是不同的信息。可能如果我们肩并肩就会看到第三……但我希望我们互相尊重。我们都很真诚。至少,我非常尊重你,我希望你也尊重我。”

她保持着沉默。他们的背后,炉火沙沙响着。在房间另一头的耶格先生说道:“协调失败……”然后他的声音就又听不见了。

提金斯专心地看着她。

“你不尊重我吗?”他问。她仍然顽固地一话不说。

“要是你说你尊重我就好了。”他重复说。

“哦,”她叫出声来,“这里有这么多的灾难,我怎么能尊重你?这么多的苦痛!这么多的折磨……我没法睡觉……永远都……自从……我没好好睡过一晚。我相信痛苦和恐惧在晚上更加可怕……”她知道她这样叫是因为她害怕的东西成了现实。当他说“要是你说你尊重我就好了”,用的是过去时,他就已经告了别。她的男人,也要去了。

他也知道。她心底一直知道,现在她承认了。她的苦痛有一半一直是因为有一天他会对她说再会,就像这样,通过一个动词的变位。就像他只是偶尔会使用“我们”这个词——可能并不是故意的——他让她知道他爱着她。

耶格先生从窗户那里飘忽着穿过房间。哈维拉德先生已经在门口了。

“我们会让你们好好继续你们关于战争的谈话的,”耶格先生说,他补充了一句,“对我自己来说,我相信一个人唯一的责任就是保存那些值得保存的事物的美好。我忍不住这么说。”

她独自一人和提金斯,还有安静的日子待在一起。她对自己说:“现在他必须拥我入怀。他必须这么做。他必须这么做!”[221]她最深的直觉从层层几乎都不自知的思绪下面浮出来。她可以感到他的手臂环绕着她,他头发那种奇怪的香气向她的鼻子飘来——就像苹果皮的气味,但是非常淡。她对自己说道:“你必须这么做!你必须这么做!”他们一起驾车出行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还有那个瞬间,那个无法抗拒的瞬间:当她从白色的雾气里登上令人盲目的透明空气中的时候,她感到他浑身的冲动向她靠来,而她浑身的冲动也向他靠近。突然一个走神,就像坠落时瞬间的幻梦……她看见太阳白色的圆盘在银色的雾气之上,他们身后是一个漫长、温暖的夜晚……

提金斯坐着,沮丧地快要缩成一团,炉火在他头发上银色的地方跳动。外面的天几乎已经黑了。他们有种感觉,因为镀金的亮光和手工抛光的深色木材的缘故,这里的大房间一周接一周渐渐变得更像是杜舍门家的大餐厅了。他从壁炉旁的座位上下来,动作看上去有些疲惫,好像壁炉旁的座位非常高一样。他带着一丝愤恨,但可能更多的是疲倦,说道:“哎,我还得告诉麦克马斯特我要辞职了。同样,这也不会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情!并不是说可怜的小维尼怎么想真的重要。”他加了一句,“这事很奇怪,亲爱的……”在汹涌的情感中,她几乎确信他说了“亲爱的”……“不到三个小时以前,我妻子跟我说了和你刚才说的几乎同样的话。几乎同样的话。她说她晚上没法睡觉,想着广阔的世界里充满着痛苦,这在晚上变得更加严重……而她也说,她不能尊重我……”

她蹦了起来。

“哦,”她说,“她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几乎每个男人只要是个男人,都必须做你所做的这些事情。但你看不出来,从道德的角度讲,这是一种为了让你留下来而做的绝望的尝试吗?难道为了不要失去我们的男人,我们可以不出完手里所有的牌吗?”她补充了一句,这是她手上另外一张牌,“何况,即便从个人的角度,你如何跟你的责任感讲和?你更有用——你知道,比留在这里,你对你的国家更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