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下 第四章(第4/12页)

他站起来,微微俯下身,注视着她,似乎暗示着巨大的温柔和担忧。

“我无法和我的良心讲和,”他说,“在这件事里,没有哪个男人可以和自己的良心讲和。我的意思不是说我们不应该参与这件事,不应该站在我们所站的那一边。我们应该这么做。但是我会告诉你一些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事情。”

他所披露的事情如此简单,以至于让她之前听过的所有油腔滑调的话都显得很难堪。对她来说,这似乎是个小孩子在说话。他描述了这个国家在刚刚参与战争的时候给他个人带来的幻想的破灭,他甚至描绘了北方阳光下开满石楠花的风景,在那里,他天真地做出了个宁静的决定,作为一名普通士兵参加法国外籍军团。按他的话来说,他确信这会再次给他带来“干净的骨骼”。

对他来说,这件事一直都很简单直接。对他来说也好,对其他任何人来说也好,现在不再有简单直接的事情了。人们可以带着一颗清白的心为了文明而战。如果你喜欢,也可以说是为了十八世纪对抗二十世纪,因为这就是为了法国对抗敌国的意义。但我们的参战改变了这一意义。现在变成一半的二十世纪利用十八世纪做攻打另一半的二十世纪的工具。事实上,也没有别的意义了。而且只要我们用正派的精神对待它,这还是可以忍受的。一个人可以做自己的工作——也就是伪造数据来对抗其他的家伙——直到恶心,受不了伪造这一切,大脑混成一团,然后有些事情就变味了!

伪造——说是夸张吧!——敌国的危险恐怕不是明智的办法。撒了谎总是需要承担后果的,也许不用,不过,这是上级要面对的问题。很明显!第一拨人是些简单、诚实的家伙[222],愚蠢,但还比较公正。但是现在!现在怎么办?……他继续说,几乎是在咕哝……

她突然对他有了明晰的认识,在处理其他人的事务、更大的事件时,他头脑清醒,但处理自己的事情时,他却如此简单,几乎是个婴儿,而且很温柔!并且一点都不自私。他不因为自己的利益而背叛任何一种想法……任何一种!

他在说:“但是现在,看看这群人[223]!……假设一个人被要求篡改几百万双靴子的数据,逼着别的某个人把某个悲惨的将军和他的部队送去,比如说,萨洛尼卡——他们也好,你也好,常识也好,或者任何人,任何东西都知道这事是灾难性的。……从这再到和我们自己的军队胡闹……让某些部队挨饿,为了政治的……”

他在对自己说话,而不是对她。实际上,他也说:“你看,我不能真的在你面前说话。因为我知道你所有的同情心,可能还有你所有的活动都是为了敌国。”

她激动地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你怎么敢说这种话?”

他回答:“这并不重要……不!我相信你不是这样的……但是,无论如何,这些事情已经被批准了。如果一个人比较谨慎的话,一个人不能,甚至都不能谈论这些事情……然后……你看,这意味着无数人的死亡,无止境的痛苦……所有这些只是为了干涉两边的政治!……我似乎看到这些头上飘着血色乌云的家伙……然后……我要负责执行他们的命令,因为他们是我的上级……但是帮助他们就意味着要死数不清的人……”

他带着一种些微的几乎有些幽默的微笑看着她,“你看!”他说,“其实,我们可能并没有差距很大!你一定不能认为你是唯一一个看到人们惨死和受苦的人。所有人都是,你看。同样的,我也是个因为良心过不去而反对参战的人。我的良心不会让我继续为这些家伙……”

她说:“但也没有任何其他的……”

他打断说:“是!没有别的办法。在这件事上,一个人要么出脑力,要么出体力。我认为我更适合出脑力而不是体力。我是这么认为。也可能我并不是这样。但是我的良心不让我在军队里出脑力。那么,我还有个高大、粗笨的身体!我承认我可能没什么用处。但是我也没有什么活下来的理由了。在这个世界上,我支持的东西已经不存在了。你知道,我想要的我都不能拥有。所以……”

她愤恨地叫起来:“哦,说吧!说吧!说你高大粗笨的身体可以在两个弱小、毫无血色的家伙面前挡掉两颗子弹……你怎么能说你没有活下来的理由了呢?你会回来的。你会做很好的工作的。你知道你以前干得很不错……”

他说:“是的!我相信我确实是。我曾经很鄙视它,但我现在相信我确实……但是不!他们永远都不会让我回去了,他们把我赶出来了,在我身上涂满了污点。他们会追捕我,系统性地……你看,在这么一个世界里,一个理想主义者——或者可能只是一个有点感性的人——一定会被乱石砸死。他让其他人感到那么不舒服。他在他们打高尔夫的时候像鬼魂一样晃来晃去……不,他们会抓到我的,不管用什么办法。别的家伙——比如麦克马斯特——会做我的工作。他不会做得更好但是他会做得更不诚实,或者不,我不应该说他不诚实。他会更热情正直地工作。他会用无限的顺从和甜言蜜语来完成上司的要求。他会用加尔文教徒深重的热情伪造数据,诋毁我们的盟友。当这场战争开始的时候,他会以耶和华摧毁魔鬼的祭司时那样正直的盛怒来完成必要的伪造,而且他会是对的。我们就适合这样。我们从来都不该打这场仗。我们永远不能以中立的代价偷窃别人的殖民地……”

“哦,”瓦伦汀·温诺普说,“你怎么能这样恨你的国家呢?”

他带着十足的诚挚说:“别这么说!别信!一秒都别想!我热爱它每一英寸的土地,树篱里每一种植物,紫草、毛蕊花、樱草、红色长颈兰,说粗话的牧羊人则给它起了更不雅的名字……还有剩下那些垃圾——你记得杜舍门家和你妈妈家之间那块田地——我们一直都是受贿者、强盗、抢劫犯、海盗、偷牛贼,所以我们养成了我们所爱的这一伟大的传统……但是,就现在而言,这是很痛苦的。我们现在的这群人不比沃波尔[224]的政府更腐败。但是我们跟他们太近了。人们看到沃波尔的时候想到的是,他通过建立国家债券而巩固了国家,人们看不到他的手段……我的儿子,或者我儿子的儿子只能感受到我们从这场表演里挣到的那些不义之财所带来的荣光,或者下一场表演里,他不会知道手段的。他们在学校里教他说,整个国家都飘着他父亲知道的那种军号声……虽然这是另外一件可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