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骚乱的信息(第2/46页)

更近一点儿,回到地球,阿尔玛同时相信被她称为“地质时间”的东西——赖尔和菲利普斯在近期著作中写得极具信服力。自然历史属于这一类。“地质时间”的移动速度,让人觉得近乎永恒,近乎神圣。“地质时间”以石头和山脉的速度移动。“地质时间”不疾不徐,滴答前进,一些学者目前认为,比任何人推测过的都悠长得多。

然而,阿尔玛推定,在“地质时间”和“人类时间”之间,还有别的时间——“苔藓时间”。相较于“地质时间”,“苔藓时间”速度飞快,因为苔藓在一千年内的进展,是石头在一百万年内都无法达到的。然而与“人类时间”相比,“苔藓时间”又极其缓慢。在一般人看来,苔藓甚至看起来完全不动。然而,苔藓确实在动,而且成绩惊人。看似没有任何事发生,可是过了约十年后,一切都将会改变。只是因为苔藓的移动速度十分缓慢,绝大多数的人都难以察觉。

然而,阿尔玛能够察觉。她正在察觉。早在一八四八年之前,她就已经训练自己,透过旷日持久的“苔藓时间”,尽可能地观察自己的世界。阿尔玛在她裸露的石灰岩边缘处,把彩色小旗敲进石头里,用来标记每个苔藓部落的进展。这出旷日持久的剧目,如今她已观察了二十六年之久。哪些种类的苔藓会沿着巨石推进,哪些种类会往后退?需要多长的时间?她观察这些伟大、无声、移动缓慢的绿色领地的扩展、收缩。她以指甲的长度和五年的时间作为单位,衡量领地的进展。

阿尔玛在研究“苔藓时间”时,尝试不为自己的现世人生发愁。她本身囚禁在“人类时间”的范围内,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她只得充分利用自己蜉蝣般的短暂存在。她已经四十八岁,四十八年对一个苔藓部落而言不算什么,对一个女人却是可观的岁月增长。她的月经周期最近已经结束,她的头发慢慢变白。幸运的话,她心想,或许她还能再有二三十年的工夫过生活、做研究—— 顶多再有四十年。这是她最多的愿望,她每天都如此祝愿。她要学的东西这么多,却没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学。

她经常在想,如果苔藓知道阿尔玛还有多久的日子可活,可能会同情她吧。

同时,白亩庄园的生活一如往常。惠特克家的植物业务多年来没有再扩展,却也没有缩减,可以说,已逐渐成为稳定的盈利回报。他们的温室在美国境内仍属一流,目前,庄园内的植物品种高达六千多种。此时的美国,掀起一阵对蕨类植物和棕榈树的狂热(“蕨类狂”,耍小聪明的记者们如此称道),亨利正在享受这股风潮带来的利润,种植并销售形形色色的蕨类植物。亨利拥有的工厂和农场亦有利可图,他还有一块土地在过去几年卖给了铁路公司,获利丰厚。他对发展迅速的橡胶生意甚感兴趣,近来利用他在巴西和玻利维亚的人脉,开始投资这项不确定的新业务。

因此,亨利仍然活得很好——这或许是个奇迹。八十八岁的他,健康没怎么衰退,想一想他一直奋力过活并且老是在抱怨,这可是相当不简单。他的眼睛有毛病,但只要给他一支放大镜和一盏好灯,他就能弄清楚自己的文件状况。只要有一把牢靠的手杖和一个干爽的午后,他就仍然能在自己的庄园走动,打扮得——和以往一样——像十八世纪的庄园领主。

扬西——那只训练有素的“鳄鱼”——继续巧妙地管理惠特克公司的国际产权,引进苦木皮、粉毒藤和其他各种获利丰厚的新型药用植物。亨利的贵格会商业老伙伴加里克已经过世,现在由他的儿子约翰接掌药局,“加里克和惠特克”药用品牌在费城各地和其他地方畅销不衰。亨利在国际奎宁贸易中的霸主地位曾经遭受法国竞争的沉重打击,不过他在国内的生意十分兴隆。他最近推出一项新产品“加里克和惠特克的强力药丸”——由金鸡纳树皮、没药 、黄樟油和蒸馏水调制而成,声称可治疗人类的各种病痛,从疟疾、水泡皮疹到女性的种种不适。该产品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此药丸成本低廉,利润稳定,尤其在夏天,当全市爆发疾病和热病时,每一户人家,无论贫富,都唯恐患上疫病。母亲们用药丸治疗受任何疾病折磨的孩子。

城市在白亩庄园周边拔地而起。曾经只见恬静农场的地方,如今是繁盛的住宅区。有公共马车、运河、铁道、平整的公路、高速公路和蒸汽邮轮。打从一七九二年惠特克家来到美国,美国的人口已增加一倍,国旗上已经有三十颗星星,四通八达的火车吐出热灰和煤渣。牧师和道德家担心,高速旅行的震动和颠簸,会使意志薄弱的妇女坠入性狂热。诗人写诗赞颂大自然,尽管大自然就在他们的眼前消逝。费城的百万富翁过去只有惠特克一人,如今已有十几人。这一切都是新气象。然而,霍乱、黄热病、白喉、肺炎和死亡依然存在,那一切都是旧气象。因此,制药业依然强劲。

比阿特丽克斯过世后,亨利没有再婚,也没有再婚的打算。他不需要一个夫人,他有阿尔玛。阿尔玛对亨利有益,有时候,他甚至大约每年会称赞她一次。现在,她已经学会调整自己的心态,好应付父亲的任性与要求。大部分时间,她喜欢有他做伴(她始终无法让自己不爱他),尽管她非常明白,每花一个小时和她父亲做伴,她就损失一个小时能让自己研究苔藓的时间。她把自己的下午和晚上献给亨利,却把早晨的时光留给自己的研究工作。随着年龄的增长,亨利起床越来越晚,因此这样的时间安排令人满意。他有时希望有客人来家里吃饭,但现在已经不常这样做。如今,他们可能每年接待四次访客,而不是每周四次。

亨利仍然喜怒无常。阿尔玛可能半夜会被似乎永远不老的汉娜克叫醒,告诉她:“你父亲要你去,孩子。”这时候,阿尔玛就会起身,披上温暖的长袍,去他父亲的书房——在那儿看到失眠、烦躁的亨利,在纸堆中踱来踱去,要求喝一点儿杜松子酒,在凌晨三点玩一盘双陆棋。阿尔玛总是毫无怨言地听从他,明白亨利隔天只会更累,因此能让她有更多时间从事自己的工作。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锡兰?”他会问道,她也任凭他讲话讲到自己睡着。有时候,听着他老调重弹,她也会睡着。破晓时分,老头和他头发斑白的女儿,两人都瘫陷在椅子上,中间隔着一盘没有下完的双陆棋。阿尔玛起身收拾房间,叫汉娜克和男仆帮忙把她父亲送到床上,而后,狼吞虎咽地吃过早餐后,便走去她的马车房书房或苔藓巨石据点,再次把焦点移转到自己的工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