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使命的后果(第2/32页)

“我会尽我所能向你提供一切服务,让你有一趟舒适的旅程。”特伦斯船长在阿尔玛登上船时,向她发誓。她感谢他的热诚,但是她很快就明白,这趟旅程没多少舒适可言。她的铺位就在船长起居室隔壁,又小又暗,有污水的臭味。饮用水有股池塘的气味。船上载了一批运往新奥尔良的骡子,它们不屈不挠地抱怨不已。食物令人不快而且使人便秘(早餐吃芜菁和咸饼,晚餐吃牛肉干和洋葱),更严重的是,气候变幻莫测。旅程的头三个星期,她没有看到一次太阳。不久,艾略特号遭遇狂风,杯盘粉碎,船员以惊人的速度四处碰撞。有时候,她得把自己绑在船长的餐桌上,才能安然无恙地吃她的牛肉干和洋葱。然而,她英勇地吃下去,毫无怨言。

船上没有第二个女人,也没有一个受过教育的男人。船员玩牌玩到深夜,又喊又笑,让她睡不着觉。有时候,这些男人在甲板上跳舞,像被鬼附身,直到特伦斯船长扬言,要是他们再闹下去,就要摔破他们的小提琴。上艾略特号的都是粗人。其中一名船员在北卡罗来纳外海抓到一只老鹰,剪去它的翅膀,看着它在甲板上跳来跳去,只为了好玩儿。阿尔玛觉得这很野蛮,可她没说什么。次日,无聊厌烦的船员给两匹骡子举行婚礼,用彩纸打扮骡子,引发一场嘘喊骚动。船长袖手旁观;他看不出有什么坏处(阿尔玛心想,或许因为是基督教婚礼)。阿尔玛以前从未看过类似的行为。

没有人能让阿尔玛谈论严肃的事,因此她决定不再谈严肃的事。她决定打起精神,和每个人进行简单的对话。她发誓不树敌。他们未来五到七个月都要待在一起,因此这似乎是一种明智的策略。她甚至让自己欣赏这些男人的笑话,只要他们不太粗野。她不担心受到伤害;特伦斯船长不会允许放肆,而这些男人也未对阿尔玛举止不端。(对此,阿尔玛不感到奇怪。如果男人对十九岁的阿尔玛不感兴趣,当然也不会注意到五十一岁的她。)

她最亲近的伙伴是特伦斯船长养作宠物的小猴子。它名叫小尼克,它会和阿尔玛坐上几个小时,温柔地审视她,而且总是在不断寻找新的事物。它的性情聪明,最着迷的东西,莫过于阿尔玛戴在手腕上的编发手镯。它永远想不通,为什么她的另一只手腕没有戴一只相似的手镯——尽管每天早上它都要查看手镯是否在夜间长了出来。而后它会叹气,然后无可奈何地看阿尔玛一眼,仿佛在说:“你为什么就不能对称一次?”过了一段时间后,阿尔玛学会和小尼克分享她的鼻烟,它会优雅地把一小粒放入它的鼻孔,打个净化的喷嚏,然后在她的大腿上睡着。没有它陪伴,她真不知该怎么办。

他们绕过佛罗里达末端,在新奥尔良停靠,送交骡子。没有人为骡子的离去感到哀伤。在新奥尔良,阿尔玛看到异常惊人的浓雾,笼罩着庞恰特雷恩湖。她看见一包包棉花和一桶桶蔗糖堆在码头上,等候运送。她看见汽船成行排列,延伸到远方,等候在密西西比河逆流而上。她在新奥尔良找到让她发挥法语的机会,尽管那里的口音令人困惑。她欣赏那些小房子,房子有贝壳花园和修剪过的灌木丛,她为那些时髦雅致的女人惊叹不已。她希望能有更多时间探险,可转眼就得奉命回船上。

他们沿着墨西哥海岸向南航行。船上爆发了一场热病,几乎无人逃过。船上有一名医生,但是他完全没有用,因此阿尔玛拿她珍藏的泻药和催吐剂提供治疗。她不认为自己称得上护士,可她是称职的药剂师,她的帮助为她赢得一群仰慕者。

不久,阿尔玛自己也生了病,被迫待在自己的住舱。她的高烧使她产生遥远的梦境和历历在目的恐惧。她的手无法远离她的私处,醒来时苦乐交集。她经常梦见安布罗斯。她极力不去想他,然而高烧削弱了她的心防,关于他的回忆强逼进来——却严重扭曲。在她的梦中,她看见他在浴盆里——就像那天下午她看到他那样,赤身露体——可是现在,他的阴茎变得美丽坚挺,他淫荡地对她狞笑,命令她吸吮他,直到她噎得透不过气。在其他的梦境中,她看着安布罗斯在浴盆里淹死,她在惊恐中醒来,确信自己谋杀了他。一天晚上,她听见他轻声低语:“你现在是孩子,我则是母亲。”她尖叫着惊醒,挥动手臂,却看不到任何人。他讲的是德语。为什么是德语?意味着什么?后半夜她都未合眼,努力想理解“母亲”这一单词——德语是mutter——这一单词在炼金术中意味着“严峻的考验”。她不懂这个梦是什么意思,却沉重地让人觉得像一种诅咒。

对于这次旅行,她首次出现后悔的想法。圣诞节次日,一名船员死于热病。他被裹在帆布中,用一颗炮弹压住,静静地沉入海底。看不出船员们对他的死有何悲伤的迹象,他们把他的财物在彼此之间拍卖了。到了晚上,就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阿尔玛想象自己的财物在这班人之间被拍卖掉。他们将如何看待安布罗斯的画?或许这一恋童欲念的宝库,对其中某些人会很有价值。什么类型的人都能当船员,阿尔玛清楚这一事实。

阿尔玛病已痊愈。有利的风向带他们来到里约热内卢,阿尔玛看到葡萄牙奴隶船将开往北边的古巴。她看到漂亮的海滩,渔夫们在看起来不比鸡棚屋顶坚固多少的木筏上冒着生命危险。她看见高大的扇叶棕榈,比白亩庄园温室里的任何棕榈都高大,她近乎痛苦地希望能让安布罗斯看看。她无法不去想他。她想知道当他途经此处时,是否也看过这些棕榈树。

她用无穷无尽的漫步探险让自己分心。她看见没戴帽子的女人抽着雪茄走在街上。她看见难民、商人、卑鄙的克里奥尔人和风度翩翩的黑人、半野蛮人及优雅的黑白混血儿。她看见男人贩卖鹦鹉和蜥蜴,以交换食物。阿尔玛尽情享用橘子、柠檬和酸橙。她吃了许多芒果——和小尼克分享一些——使她浑身长疹子。她看到赛马和跳舞娱乐。她所住的旅馆,主人是一对混裔夫妇——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事。(女人是个友善能干的黑人,什么事都做得很快;男人是上了年纪的白人,什么事也不做。)她没有哪天没看到男人带着奴隶通过里约街道,贩卖这些上了镣铐的人类。阿尔玛不忍看见。多年来她对这种令人深恶痛绝的事视若无睹,这使她羞愧得反胃。回到海上,他们朝合恩角驶去。他们接近合恩角时,气候变得异常猛烈,阿尔玛裹上层层的法兰绒和羊毛,还多穿上男人的大衣和借来的俄罗斯毛皮帽。裹成这样,此时的她与船上的任何男人看起来都一样。她看到火地岛的山脉,可是恶劣的天气使船无法靠岸。随后是十五天绕合恩角而行的艰苦日子。船长坚持张满风帆,阿尔玛无法想象桅杆怎能承受。船先是偏向一边,而后又偏向另一边。艾略特号似乎在痛苦地尖叫——它可怜的木头灵魂遭受着大海的鞭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