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使命的后果(第4/32页)

阿尔玛为星宿感到赞叹不已,一天晚上她对特伦斯船长说:“Nihil astrapraeter vidit et undas。”

“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出自贺拉斯 的诗歌集,”她说,“意思是,除了星星和海浪,没有任何东西。”

“原谅我不懂拉丁语,惠特克小姐,”他表示道歉,“我不是天主教徒。”

其中一个曾在南太平洋居住多年的老船员告诉阿尔玛,塔希提人挑选一颗星星追随,当作导航,并把这颗星称为“阿威亚”(aveia)——他们的指引之神。不过一般而言,星星的塔希提常用词是“飞铁”(fetia)。比方说火星是红星:“飞铁邬拉”(fetia ura)。晨星是“飞铁奥”(fetia ao):白昼之星。船员以明显的赞叹之情告诉她,塔希提人是卓越的航海家。他说,他们能在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夜晚航海,单凭海流的感觉。他们知道十六种不同的风。

“我一直在想,他们是否来过北方探访我们,在我们去南方探访他们之前,”他说,“我想知道,他们到利物浦或楠塔基特岛来,是不是坐独木舟。这是做得到的事。他们可能一路航行到那儿,在我们熟睡时看着我们,在我们看到他们之前就划船离开。我一点儿都不会讶异听到这种事。”

因此现在,阿尔玛认识了几个塔希提单词。她认识“星星”、“红色”和“白昼”。她请船员多教她一些。他尽量教她,想尽力帮忙,可他懂的多半只是航海用语,他对此表示道歉,并使出告诉一个美丽女孩的一切用语。

他们仍未看到鲸鱼。船员非常失望。他们烦闷不安。海里可供捕猎的资源已经枯竭。船长担心破产。一些船员——至少与阿尔玛友好的那些人——想向她炫耀他们的捕猎技能。“你绝不知道有多么刺激。”他们保证。他们每天寻找鲸鱼。阿尔玛也是。可是她却连一只也从未看过,他们就已在一八五二年六月抵达塔希提。船员和阿尔玛各奔东西,这是她最后一次听说艾略特号。

22

阿尔玛从艾略特号甲板上第一眼看到的塔希提,是突兀的山峦挺进澄净蔚蓝的天空。她刚在这个晴朗的早晨醒来,走上甲板视察她的世界。她没有预期到眼前的景象。看到的塔希提使阿尔玛为之屏息:不是因为它的美,而是因为奇特。她一生听过许多关于此岛的传闻,也看过素描与绘画,可她仍万万没想到这地方会如此之高,如此离奇。这些山脉与宾州的丘陵低峦截然不同;这里的山坡苍翠陡峭,嶙峋险峻,绿得眩目。事实上,此地的一切都过分苍绿,甚至下及海滩,都是绿得过分。椰子树令人觉得是从水中直接长出来的。

她丧失了勇气。她来到这里,在这不折不扣的蛮荒之地——介于澳洲和秘鲁之间——她不禁纳闷:为什么有这座岛?在她感觉起来,塔希提就像神奇地打断一望无际的太平洋的一座恐怖蛮横的大教堂,从海中央莫名其妙地挺出来。她原本预期是一个天堂,毕竟人们总是如此形容塔希提。她原本预期为它的美而沉醉,感觉仿佛抵达伊甸园。法国航海家布干维尔难道不是把这岛称作新塞西拉岛,以维纳斯女神诞生的岛屿来命名?然而阿尔玛的第一个反应,老实说,却是恐惧。在这明亮的早晨,在这宜人的气候中,面对这著名的乌托邦的突然出现,除了危机感之外,她一无所感。她想知道,安布罗斯怎么看待这里?她不想一个人被留在此地。

但是她还能上哪里去?船踩着古老的步伐,平稳地滑入帕皮提港,十多种海鸟在桅杆周围绕圈打旋儿,速度之快,令阿尔玛难以计数也难以分辨。阿尔玛的行李被送到热闹纷繁的码头上。特伦斯船长相当和善地去看能否给阿尔玛雇辆马车,带她前往马泰瓦伊湾的传教区。在海上多个月后,阿尔玛的双腿打战,使她几乎神经崩溃。她看到四周有各式各样的人——船员、海军军官和商人,还有人穿木底鞋,看上去很可能是荷兰商人。她看到一对买卖珍珠的中国商人,他们的脑后垂着长辫子。她看到土著和半土著,谁知道还有什么血统。她看见一个粗壮的塔希提男人,身穿厚呢短外套,显然是从英国船员那里得到的,可他没穿长裤——只穿草裙,外套底下坦露着胸膛,令人发窘。她看见当地妇女各种各样的装扮,有些年纪较大的妇女公然袒露胸部,年轻妇女则穿长连衣裙,头发绑成简单的辫子。她们是新归信的基督教徒,阿尔玛如此猜想。她看见一名妇女裹着一条像桌布的东西,穿着欧洲式男皮鞋,比她的脚大上好几号,正在贩卖没见过的水果。她看见一个打扮得奇形怪状的家伙,把欧洲长裤当作某种外套来穿,头上飘动着由树叶编成的头冠。她觉得他是一幅奇景,却没有其他人多看他一眼。

艾略特号的船员脚一踏上码头,阿尔玛就看见一群可悲的妓女,用最直接大胆的暗示朝他们涌去。这些女人披散着头发,乌黑发亮的秀发垂到腰肩。从背后,她们看起来没什么两样;从前面,你看得出年纪和美貌的差异。阿尔玛看着议价开始进行。她想知道这样的事得花多少钱,她想知道这些女子专门提供什么。她想知道这些交易花多少时间,在何处进行。她想知道如果船员想买的不是女孩而是男孩,他们会上何处去。码头上看不到这类交易,或许是在较不显眼的地方进行。

她看见各式各样的婴儿和小孩子——穿或没穿衣服,在或没在水中,挡住或没挡住她的路。孩子们像成群的鱼或鸟似的移动,集体同时做出每个决定: 现在我们要跳!现在我们要跑!现在我们要乞讨!现在我们要嘲笑!她看见一个老头儿的一条腿发炎,肿成两倍大;他的眼睛因失明而泛白。她看到小型马车,由再可悲不过的小矮马拉着。她看到一群斑纹小狗在阴凉处缠斗。她看到三名法国船员臂搭着臂,起劲儿地唱歌,在这晴朗的早晨已经喝得醉醺醺。她看到台球厅的招牌,竟然还有印刷厂。坚实的陆地在她脚下晃动,她在太阳底下很热。

一只漂亮的黑公鸡看见了阿尔玛,昂首阔步地迈向她,仿佛是一名特使,被派来迎接她。它相当大方气派,要是它胸前佩戴礼仪彩带她也不会感到奇怪。公鸡在她面前直接停下来,威武警戒。阿尔玛几乎预期它会开口说话,或要求查看她的文件。她不知该做什么,便弯下身去,抚摸威严的公鸡,仿佛它是狗似的。令人诧异的是,它没有拒绝。她又抚摸了它几次,它心满意足地朝她咯咯叫。最后,公鸡在她脚边坐定,抖开它的羽毛,帅气悠闲。它显然觉得他们的交流完全按照计划进行。不知怎的,这一简单的交流令阿尔玛觉得安慰。公鸡的沉着与自信使她安心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