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苔藓馆馆长(第3/18页)

阿尔玛在数十年的研究中发现,最为近似的曲尾藓种类,它们紧挨着彼此。她认为这并非事出偶然——对阳光、土壤和水的严酷争夺,迫使植物在几千年间做出微小的适应性进化,使之比近邻稍具优势。这也是为什么三四种不同的曲尾藓得以在同一颗圆石上共存的原因:在这安全、压缩的环境中,每一种类都找到自己的位置,如今用细微的适应性变化,来保卫各自的领地。这些适应性特征无须别开生面(苔藓无须长出花、果或翅膀来);只需有显著的不同,好战胜竞争对手——世界上最可怕的对手,莫过于在你身边的竞争对手。最紧急的战争,莫过于在家中打的仗。

阿尔玛极其详尽地报道数十年间以英寸来衡量的胜利与失败。她讲述这数十年间的气候变化,如何使一个种类比另一个种类更具优势,鸟类如何改变苔藓的命运,以及——当牧场篱笆边的老橡树倒下去,树荫形态在一夕之间发生变化时——整个岩石领域的世界也随之改变。

她写道:“看来,危机越大,进化越迅速。”

她写道:“一切改变的动力,显然都出于绝望和紧急。”

她写道:“自然界的美与变化,不过就是无止境的战争所造成的有形遗产。”

她写道:“胜者将胜——直到他不再获胜。”

她写道:“这一生命是一场探测性的艰难实验。有时,失败后就是胜利——却没有任何承诺。最珍贵或最优美的个体,可能不是最具有韧性的。自然之战的特点不是邪恶,而是这条强大冷漠的自然定律:生命体实在太多,没有足够的资源让一切存活。”

她写道:“物种之间不断进行的争斗不可避免,失败也是,生物调节也是。进化是冷酷无情的数学运算,时间的长路上,到处都是难以估计、失败的实验遗迹。”

她写道:“那些无法应付生存战斗的,或许一开始就不该尝试存活。唯一不可饶恕的罪恶,是在最终归宿到来前中断自己的生命实验。这样做,既懦弱又可悲——因为在我们每个人的情况下,生命实验很快就会自行中断,你不妨怀着勇气和好奇心,继续作战,直到无可回避的最终归属。不坚忍奋斗,是懦弱的行为。不坚忍奋斗,就等于拒绝伟大的生命契约。”

有时,她必须划掉整页文字,待她从写作中抬起头来时,才意识到数个小时过去了,她没有停止过涂写,却已不完全在讨论苔藓。

而后,她在船的甲板上匆匆绕了一圈——无论她刚好在哪一艘船上——狗儿罗杰跟在她身后。她的双手颤抖,激动得心怦怦直跳。她让她的头脑和胸腔清净起来,重新考虑自己的立场。随后,她回到自己的卧铺,拿一张新的纸坐下来,又重新写了起来。

这项工作她重复做了数百次,持续了近十四个星期。

阿尔玛抵达鹿特丹时,几乎写完了她的论文。她不认为是完全写完,因为其中仍然少了些什么。睡梦转角处的生物仍在逼视她,不得满足、心绪不宁。这种未完成感啃噬着她,她决定坚持这个念头,直到战胜它为止。尽管如此,她确实觉得她绝大部分的理论都是正确无疑的。如果她的想法正确,那么她手中掌握的,就是一份颇具革命性的四十页科学文件。可万一她的想法不正确呢?那她起码写了科学界所见过的最为详细的费城苔藓部落之生与死。

她在鹿特丹休息了几天,待在她所能找到的愿意收留罗杰的唯一一家旅馆。她和罗杰在城里走了大半个下午寻找住所,却一无所获。沿途,她对旅馆职员投给他们的恼怒目光越来越不耐烦。她不得不认为,假如罗杰是一条漂亮迷人的狗,她肯定不会在寻找客房的过程中遇到这么多麻烦。这使阿尔玛感到很不公平,因为她开始觉得这条橘色的小杂种狗有它独有的高贵方式。它难道不是才刚刚横越世界?多少傲慢的旅馆职员可以这样说他们自己?然而她猜想这就是人生——偏见、耻辱和可悲之类的人。

至于收留他们的旅馆,是个肮脏的地方,由一个阴冷的老妇人经营,她在柜台后面盯着罗杰看,说:“我有过一只猫长得很像它。”

老天!想到那样一只悲哀的动物,她感到毛骨悚然。“你不是妓女吧?”女人问道,只是为了确定。这回,阿尔玛忍不住大声地讲出:“上帝!”老板娘对她的回答似乎感到满意。

阿尔玛对着旅馆客房里黑乎乎的镜子一看,发现自己看起来并不比罗杰文明到哪里去。她到阿姆斯特丹的时候,可不能这个样子。她的衣服破败不堪、一塌糊涂。她的头发已经越来越白,同样破败不堪、一塌糊涂。她的头发是无可改变的现实,不过在接下来的几天,她让人缝了几件新的连衣裙。这些衣服并不精致(她效仿汉娜克原有的实用式样),但至少崭新、干净、完好。她坐在公园里,给普鲁登丝和汉娜克写了长信,让她们知道,她已经抵达荷兰,打算无限期地待在此地。

她的钱几乎花完了。她破烂的裙边仍缝有一点儿金币,可是不多。一开始,她保有她父亲的一点点遗产,而如今——在过去几年的旅行当中——她那点儿遗产的一大半都已用完,一次用掉一个珍贵的钱币。她拿到的钱远远不够满足最简单的生活需要。当然,如果真的发生紧急情况,她知道她随时都能取得更多的钱。她想她能走进鹿特丹码头的任何一间账房——用扬西的名字和她父亲的名声——轻易提取一份以惠特克财产作为担保的贷款。但是她不想这么做。她不觉得财产该属于她。她觉得对她个人相当重要的一件事是,从此以后,在世上闯出自己的路。

把信寄出去、取得新衣之后,阿尔玛和罗杰搭乘汽船离开鹿特丹——到目前为止,这是他们最轻松的一段旅程——前往阿姆斯特丹港。他们一抵达,阿尔玛就把她的行李留在港口附近的一家普通旅馆,雇了个马车夫(他额外收了二十个辅币,才终于答应收罗杰为乘客)。马车一路带他们抵达幽静的植物区,直接来到霍特斯植物园的大门口。在植物园的高大砖墙外,阿尔玛下了马车,步入西斜的夕阳中。罗杰在她身边;她的腋下夹了一个用牛皮纸裹着的小包。一个穿着整洁警卫制服的年轻人站在门口,阿尔玛走过去,用她流畅的荷兰语问园长今天在不在。年轻人证实园长确实在植物园里,因为园长一年到头天天都来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