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走向永恒之邦的过客 18(第3/6页)

如果奥克塔夫·皮尔麦茨从意大利和德国带回来的,不是与他的家乡比照着描写的游记《孤独的日子》,如果他带回来的是一系列关于这同一主题的浸透了浪漫的忧郁和迷茫的绘画,我们就可以在某些画中品尝到比拉奈兹的回味,另外的画中看到萨尔瓦多·罗萨笔下的风景,而几乎每张都有石版画上那种使人怦然心动的魅力和得过罗马大奖的名画上的无懈可击的庄严。也就是这样,我们这个时代的艺术爱好者面对着一幅已不流行的绘画,还不会像时髦的读者们披览一本陈年旧书那么快地觉得扫兴。在最能表现奥克塔夫雄心壮志的作品《哲学的时刻》中,那些让人难以忍受的老生常谈式的唠叨肯定会很快转移我们的注意,使我们忽略了那些虽有瑕疵但仍很纯净的思想花朵,特别是他的那些并不像人们所想象的那么平庸的感情。即使在他那部感人的《雷莫》一书中,重笔描写了那么多的“诚挚的兄弟之情”、“勤奋的青年时代”、“痛苦的责任”以及“忠诚的感情”,也使我们刚看到头几页就失去了兴致,妨碍了我们了解奥克塔夫所经营的目标确实获得了成功。那其实是一方面画出他弟弟逼真的肖像,同时又写一出凄婉动人的悼亡悲剧。如果有一个胆大冒失的文选编者来研究奥克塔夫,实际上就会像我们对待维吉尔那样(我们中间最为饱学的人也只读过他作品中的三十来页),从这里摘下一句,从那里录下一行或一段,也许更相反,不顾前后地拿出一个孤立的佳词警语,凑成一个薄薄的小册子,正像作者所希望的,混到图书馆的某一个角落里,放在吉兰和塞纳古尔之间。一个有时值得敬佩的灵魂在这一过程中把一切无关宏旨的东西都洗刷掉了。

有些文学的教科书只是怀着尊敬的态度对这位皮尔麦茨略作评论,说从史家的角度来说,他是十九世纪比利时第一位散文随笔的作者。这已经算不错了。人们强调说,在他以前的这个领域中,为了找到一个有点代表性的散文家,就得越过两次革命,追溯到利涅亲王的时代,那时的世界跟十八世纪的欧洲完全不同。在他以后,他那忧郁的节奏和梦幻冥思连带着若干瑕疵都传到莫里斯·梅特林克那里,但也有了“阿克兹的隐士”所不具备的威力。不管梅特林克有意还是无意,他最优美的散文集《智慧与命运》都是《哲学的时刻》的延续。即使从诗意与神秘颤动的角度说,这个写了《贝阿特里丝妹妹》的佛兰德人,与那个为圣罗兰德虔诚的爱情所感动的瓦隆人距离也并不那么遥远。

如果哲学就像专家们所希望的那样,旨在精辟地阐明概念并且理顺系统,那么奥克塔夫并没有达到起码的哲学尺度。他本人超越了我们这个时代流行的某些论据,发现形而上学归根结底就是一种语义学。如果正相反,哲学是超乎我们对事物通常概念以外的一个通道,一个在内心朝着遥远的、明知可望不可即的目的缓慢而又持之以恒的行进过程,那么奥克塔夫就有权利被冠以哲学家的名号。有些蛛丝马迹表明,他发现了一种方法。他列举出冥思生活的几个基本要素,但他宣称他自己并不具备,那就是:温和,平静,纯洁和力量……看到他信奉神秘,却不敢多言神秘,触及灵魂中一些本原的东西以及所有生灵的共性而又没有适当的语汇,这是很有意思的现象(“我们的生活好比一个很长的菱形,表示几何形体的线条彼此展开,一直到壮年时期,然后不知不觉地收拢,直到临终的弥留期,让我们停止呼吸……”),小心翼翼地在梦的长廊里探索,试图亲眼目睹思想本身萌发的过程,脱离了时间(“此刻是不存在的。只有从过去到未来的飞逝……”),他要给隐蔽的思想与外部的现实之间的关系下一个精确的定义(“我们的精神就像一种雌性的生物,只有情感给它授精之后才能受孕”),终于窥见了与印度的智慧并不遥远的境界,他的弟弟曾对印度智慧很感兴趣:“眼光盯住虚空中的一点,对于邻近的形体无知无觉……这是一个多么奇妙的镜子,从这人身上再现出流动和永恒,变异和静止……态度始终如一,沉醉于造物之始的元气中,比死亡还要静寂,但却比任何生物更有活力,生活在一个超凡脱俗的境界里……他眼底观察的事物越发广阔,变得无边无际,囊括一切生灵,而他梦想中的广阔空间又逐渐缩小,直到成为一点凝思。他把自己的心灵扩大,一直吞没了整个世界,并且包容了上帝。”

也许他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所探求的,是一种神秘的形态。他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时,第一次由父母带到北海的岸边去,他走在伸到海里的防波堤上,闭住双眼,不看波浪的形状,为的是听清楚那千变万化的涛声,就像在音乐会上,从整个乐队里听出不同乐器的声音。他尽力想确定什么样的形态能与这样的咆哮、这样的怒吼形成理想的呼应,于是仿佛从内心有了视觉。有时候,他像一个俄耳甫斯教派的信徒或是纯洁派的信徒那样,说道:“灵魂也许是在别处萌发的,被囚禁在一种形状奇特的物质外壳里。”再稍后一些,他又指出:“我们所有的思想,都围绕着尘世的语言形式在绕圈子。”他仔细考虑着动物的形体与人类可以互相比拟;他有关拉瓦特尔的暗示出自一个在这个领域中认为思考跟做梦差不多的人之口。他在田野和树林里漫步,陪伴着他的不仅有他那几只狗,还有几只小狐狸崽儿和一只驯化好的野猪。四季的景物更迭交替,城里的人根本想象不到那变化的微妙。在严冬已能感到春的气息,在盛夏潜伏着冬季,帮助他一点一滴地在“永恒的演说中的字句”之后再进一步变换新的句式。奥克塔夫捍卫雨果的真知灼见,反对愚鲁粗俗的人对他的攻击,显然也是在为自己辩解:他对一个大鱼缸的长篇描写使人想起《静观集》中的诗句,在文章里,深渊中丑陋的动物象征着处于罪恶中的人类。某些似乎出于一个自然主义作家笔下的线条使经常轻松的描写有了沉重的分量。他想到食肉植物是多么凶恶,使他倾向于一种摩尼教派的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既然大自然是狡诈的,深于筹谋,精于算计,我们岂不是在其中看到一种恶的精灵?……就是因为想到了这些,今晚我独自深入思索的深渊,决不把你们一起拖下去。我只要让你们看到这些就够了。”他对动物的感情,从理性的这一部分来说,产生于对发现跟我们人类不同的生命模式的兴趣。只有对它们静观冥想,才能使我们逃脱人类的生活环境。“每一个动物都是一个囚禁在某种形式中的生命,这囚徒的灵魂通过大自然在监狱的顶端开出的两个窗户看到天光。”这种同情扩散到整个生长着爬行动物的尘世。为了向伴随着他的一个孩子证明他是多么灵巧,他把脚扭伤了,不得不待在房间里(一直到最后,他都这样顽皮好胜),他就玩弄蛇来消遣。“这些蛇是我从前跟一个专门抓蛇的老头儿从枫丹白露的森林里捉来的,我让它们爬到我的桌子上,缠绕在水果篮子里,从里面昂起它们狡诈的头,一边伸出像黑色的火焰似的分叉的舌头。我对所有那些小心谨慎而又雍容高雅的动作都极感兴趣。我看着它们缠绕在家具上,形成的花纹让人想到某些雕刻装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