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南德 34

有几份杂志已经在这儿登载我的一篇短文,在那儿出版我的一篇随笔或者一首诗。他建议用我的名字把这个短篇登出去。这个建议尽管出人意料很是奇特,仍然有我们之间亲密无间随随便便的性质,但我却拒绝了,理由很简单:这几页文字不是我写的。他还要坚持:

“你随便怎么改,把它变成你的就行了。还缺一个题目,而且显然还应当加以填充润色。已过了这么多年,我希望能登出来,但我这把年纪,不愿意亲自把我的手稿交到编辑部去。”

我也跃跃欲试了。米歇尔看到我写阿莱克西的心腹话并不觉得奇怪,于是,他也觉得由我的笔来描写一九〇〇年的结婚旅行更不会有任何不妥。他这个人,不断地说人世间的一切都不值得大惊小怪,年龄和性别在文学创作上只不过是第二位的偶然事件。有些问题后来让研究我作品的批评家无所适从,但这些问题在他身上都不存在。

我不知道我们中间是谁给这个短篇选了个题目叫《第一夜》,我也忘记了我是不是喜欢这题目。反正是我向米歇尔指出,把一个未完成的长篇小说的第一章变成一个短篇小说可以算是留着悬念,没有交代。我们找了个事件把口子封住。我们中间有一个人想出来,正当乔治上楼梯的时候,旅馆的门房给他送来一份电报,说他还牵挂着一半的情妇自杀了。这个情节并非毫不可信。我没有发现这个细节把这几页文字弄得庸俗化了,而这篇文字的最大价值就在于尽量地解决了任何冲突。这一次我们把新婚的一夜放在瑞士的蒙特勒。进行拼凑修改的时候,我们正在那个地区。我的所谓“稍稍添加润色”就是把乔治写成个知识分子,永远准备着深入思考遇见的任何问题。结果却跟我估计的相反,并没有使文章有所改善。就这样重新打了字,小短文就寄给了一家杂志,过了惯常的一段时间之后,退稿了;接着寄给了另一家,这次采用了。但这个时间,我的父亲已经去世。小小的作品是他死后的一年出版的,还得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文学奖,这大概会让米歇尔觉得好玩,同时也会让他很高兴。

我有时候自思自忖,在这篇《第一夜》中包含了多少生活中的实际成分。克老爷仿佛是利用了真实的小说家的特权,那就是以他自己的经历为根据,再在这里那里加上一些杜撰。无论是昔日里我行我素而又胆大妄为的贝尔特,还是更为复杂并且父母双亡的费尔南德,都与那个那么眷恋她母亲的新娘子毫不相似。我们在这里说的只是他们的第二次结婚旅行,它远远没有成功:两个刚刚认识的人,第一次在颠颠簸簸的火车包厢里亲密相处。而且米歇尔也不太可能为了娶费尔南德就抛弃他名正言顺的情妇。正相反,他在里尔孤孤单单地过了一冬才让他下定决心试探着再交一次桃花运。披露个人的隐私更多的是用情意绵绵而又理智清醒的感官快意的语气进行的,其含义本来就暧昧不清,生活就是如此,很可能换个样子会更好。Mutatis mutandis,我们就可以想象,意大利或法国海岸的一个大旅馆,十一月初生意还未见兴隆,克先生在吸烟室或临海的稍许潮湿的露台上度过了漫长的半个钟头。在那里,由于节约,只有几盏白瓷大灯泡的灯,在这个时分点亮了,装饰着豪华旅店的露台。他的本性一向如此,更喜欢爬楼梯而不喜欢乘电梯。他踏上用铜条箍着的红地毯,这路通到意大利人所说的高贵的楼层,他用不太快也不太慢的速度走上楼,心里思忖着这一切会有什么结局。

在漫长的婚前旅游以后,这次结婚旅行持续了差不多一千天。米歇尔和费尔南德倒更像流浪者而不是真正的旅客。他们不知疲倦地作着季节性的迁徙,重回一个个中意的景点和旅店。他们的行程包括里维埃拉海湾和瑞士,意大利的湖泊,威尼托的潟湖,奥地利,还游历了一点波希米亚的水城。然后拐到德国去,这几乎是弗罗兰的女学生的祖国。巴黎只是顺便看了看,为了去买东西或欣赏一出流行的戏剧。西班牙对他们没有吸引力,克先生对它的印象只停留在缪塞曾歌颂过的巴塞罗那的安达卢西亚女人。他们在圣塞巴斯蒂安的乡间小住一时,那是因为费尔南德想到卢尔德去旅行,这样,他们的注意力又转到了比利牛斯山的那一面。从前米歇尔曾跟贝尔特一起到匈牙利和乌克兰去旅游过,如今就不在他们的行程之内了。英国也一样,对他来说,那是另外一个女人的领地,而他目前疯狂地爱着这一个。费尔南德不惯乘船,根本谈不到把她拖到荷兰或丹麦的那些岛屿上去,从前,他曾围绕着那些岛屿泛舟游玩。米歇尔和费尔南德时而梦想着到加里曼丹的达雅克人中间去旅行,他们后来也没有去成。但这梦想在米歇尔的某些诗句中留下了痕迹,那些诗无限向往地提到粉红色的朱鹭和银白的沙滩。

他们的目的首先是生活中的舒适熨贴。名胜和有名的建筑当然重要,但还不如温暖的冬季和爽快的夏季这样宜人的气候,以及一九〇〇年的欧洲还保存很多的秀美的景致更能吸引他们。另外,对于他们也像对于他们同时代的人们一样,旅馆是个魔术般神秘的地方,同时具有东方故事中的车马店、封建领主的驿站和王孙公子的宫殿性质。他们在餐厅里仔细品味着领班和酒务总管那职业的殷勤谄媚以及茨冈人即席创作的粗犷野性的音乐。在意大利的一个古老城市不干不净的小胡同里闲逛了一天之后,在尼斯摩肩接踵赶来看花的人群中挤了一天之后,他们回到达豪的旅馆里,那是巴伐利亚的一个可爱的小城,画家钟爱的地方,以收获葡萄的节日而著名。这旅馆是个享有特权的乐土,仿佛远离了尘世,在那里又豪华又清静,一切都无懈可击。门房对他们毕恭毕敬,经理对他们彬彬有礼。连巴尔纳布特,马塞尔·普鲁斯特,以及托马斯·曼,阿诺德·本涅特以及亨利·詹姆斯笔下的人物都不会有另外的想法和感觉。

不过,无论是米歇尔还是费尔南德都不属于在外国旅店的登记簿上时常出现的风头十足的阶层。当然,米歇尔并不讨厌亲吻住在二楼套房的大公夫人的手,这位夫人还对费尔南德显出亲热模样。他从萨酾酒家的一个雅座里出来时,劈头碰见大公从另一个雅座里出来,一边一个交际花,还拿着两瓶酒,他觉得滑稽可笑。腰缠百万的美国佬跟在导游身后穿过大厅,是些消闲解闷的人物。跟经纪人一起用晚餐的萨拉·伯恩哈特更使这大酒店增添了一层妩媚。不过,说来说去萨拉·伯恩哈特只在舞台上才有趣。人们并不那么热衷于结识美国人。克先生总喜欢说一句颇有些不敬意味的谚语:“俄国的亲王和意大利的侯爵都只不过是些小伙计。”甚至某些人情来往并不要求如他所说的卑躬屈节,他也认为大可不必:太浪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