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南德 34(第2/4页)

更何况,他们不是拿着介绍信的人,心急火燎地要看科罗纳亲王或罗斯柴尔德侯爵的收藏品。这些东西对公众并不完全开放,所以看到过是很有面子的。博物馆里的展品对于他们就足够了,甚至都超过了他们的胃口。他们参观画廊和展台,希望在那里间或找到一件立刻能吸引或触动他们的美丽物品。但是打着两个星号的杰作一下子没有吸引他们的注意,又没有机会让他们再看第二眼。这种疏忽洒脱并不能让他们成为目光犀利的业余收藏家,但至少使他们避免迷恋进而订购那些纯粹时髦的东西。米歇尔觉得美术沙龙中绝大多数的绘画都很可笑,实际情况也确实如此。他们把情节看得很重,过去的悲剧通过对比,让他们觉得还算活在一个十分安全的时代。熟知德国历史的费尔南德向米歇尔提起一六一八年扔出窗外事件的人物(约翰·马萨里克在一九四八年的扔出窗外事件还没有到来):民团的兵丁或服从新教政党的丘八们把两个天主教的总督从赫拉斯希安城堡的窗户里扔了出去,他们从七十尺的高处掉到护城河里。领着一大帮游客的一个导游听得懂法语,他向夫人指出她把那面墙弄错了。这么说,必是他们把热情用错了地方。他们哈哈大笑起来。这一天,他们感觉到,重要的历史典故也像其他一切事一样,只要信其有,就算是有了。

在那人们也许说是“遗失的时代”的芸芸众生中,我知道是什么让我对这两个迷路的人特别眷恋。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想出人头地,而他们俩不这样想。我看到了他们文化内容上的空虚,然而他们的文化却让他们远远超出了众人:米歇尔很快地发现,大公的夫人什么书都没有读过。他这个人对所有遇到的动物都会建立起感情的联系,对打猎就深恶痛绝;对马匹特别痛惜,就不那么热衷于赛马。他在跑马大奖赛中像在其他一切事情中一样,也看到了弄虚作假和虚张声势。费尔南德对时髦饭店里的生熟菜肴和烹调方法都不感兴趣,宁愿吃个橘子加一杯清水作为晚餐。克先生有荷马史诗中人物那般的食量,却只喜欢最简单的菜肴:对于他来说,最最讲究的就是在拉律酒家要一份煮得恰到好处的带壳鸡蛋或是一份美味的煮牛肉。流浪汉常去的小酒店,楼梯上缺个台阶的地下室酒吧,一进门就遇到扑面而来的乱七八糟的喧闹声(简直像来了一群猪!),这些地方只能让他高兴半个钟头。他品尝着布律昂那苦涩的天赋和里克蒂斯那悲怆情调的俗语,同时也感到了下层人物对于上流社会的效颦。在这个寻欢作乐的社会圈子里,只有一件嗜好吸引着他:赌钱。不过费尔南德暂时把他身上的这鬼魅驱逐了。只是到了她死后他才再去过瘾。

时而有隆隆的雷声,预示着一场暴风雨,但暴风雨始终没有来,或是远处有闪电,极为遥远,人们感到不可能有暴风骤雨。一八九九年开始,布尔战争就激起了法国人对英国的敌视。有人问米歇尔是站在克鲁格一边还是英国人一边,他回答道他站在卡弗尔的人民一边。一九〇〇年,夫妻两个像大家一样,专心地阅读报纸上成篇累牍的叙述义和团如何凶恶残暴的文章,但米歇尔特别记住了那些外国使馆的夫人们,两手撩起长裙子,迈开大步,争先恐后地跑到圆明园去抢夺财宝。意大利的亨伯特一世被杀只不过是恐怖主义的一个花边新闻。巴尔干和马其顿有人在各处放火暴动只不过像烧了几把稻草。有时候,一份新闻简报,隐约提到教廷与国家之间的龃龉,又能重新激起米歇尔对这类问题的注意。出于对公正的热爱,他站在德雷福斯一边;由于对自由的热爱,他站在受迫害的各个社团一边。在前一种情况下,他不自诩能够衡量多年以来在法国积累的招摇撞骗和仗势欺人有多么大的分量;而在后一种情况下,他谴责宗教的错误和纰漏,决不把自己和宗教牵扯在一起。他的愤世嫉俗跟他为个人的事发火都是短暂的。他陪着一个围着毛皮长围巾戴着面纱的夫人在欧洲游历,这欧洲仍然是个美丽的花园,在这里享有特权的人可以随心所欲地漫步,身份证首先是用来到邮局去取存局候领的信件。他暗自思忖,终会有一天,战争一定要爆发,那时,大家就会披甲执锐,接着就会把一切豪华付之一炬。他憎恨资本主义制度,但如果资本主义日暮途穷的时刻来临的话,那也一定会在他身后。英国就像英格兰银行一样,坚实雄厚。世上也永远会有一个法国。德意志帝国几乎刚刚新建,就像一个金属做成色彩艳丽的玩具,人们还想象不到它那么快就会解体。奥匈帝国恰恰因为老朽不堪而更显得威严庄重。米歇尔不是不知道,表面上和蔼可亲的老皇帝(“可怜的老人!他受了多少苦啊!”)当年被人叫做“吊死鬼的国王”。但是在匈牙利和伦巴第的那遥远的历史中,如何才能分得清孰是孰非呢?他和贝尔特约略觉得沙俄帝国仿佛像个莫卧尔或者达伊尔的君主国家,差不多远在东方的天涯海角。广大的基督教精神冻结在比西方古老得多的仪式底下。一片俄国农民的海,一片几乎尚未开垦的处女地,在基辅天主教堂的墓地中已经成了木乃伊的圣徒,以及高耸云端的圆形屋顶上的黄金十字架,华丽的牧首冠冕,熠熠生辉的珐琅器皿。对于这些东西,一个像托尔斯泰那样信奉上帝的老人和一小群无政府主义者又能如何对抗呢?人们对米歇尔说,这三个帝国的政治结构将来还不如他定做要穿二十年的衣服支持得长久,他还表示奇怪哩。

在这三年里,米歇尔拍了好几百张照片。其中有许多张有立体的效果,像纸莎草似的卷成长长的纸卷,当我打开时,照片的两端都合在一起了。是老百姓的生活图景:农夫用鞭子在赶驴,农妇在头上顶着一罐子水,小姑娘们围成圆圈跳着意大利的皮亚泽塔斯舞或巴伐利亚的法兰多莱斯舞。他当初大概想过,某一天的某个时辰这样拍下来的建筑物,会让他想起来在过去的一天中发生的一件快乐的小事,可是他那时想错了,他仿佛从来不肯浪费时间再看一眼这些很快就褪了色的旧照片。照片上那淡淡的墨痕仿佛留下了让人不安的忧郁的印记,好像都是在红外线下拍的,据说这样才能清楚地显现出幽灵的模样。威尼斯仿佛提前显出了病象,而如今就因为这种病成了一座死城。那里的宫殿和教堂好像都腐坏不堪,一碰就碎。各条运河虽然还不像如今那么淤积阻塞,河水也已呈现出病态的昏黄颜色,就像巴雷斯在这个时期所比喻的,从蛋白石上发出不祥的闪光。科姆湖的上空弥漫着一片暴雨前的乌黑色。德累斯顿和维尔茨堡的宫殿被他这个业余摄影家照得有点歪斜,好像已被未来的大轰炸震得摇摇欲坠。这个并没有什么先见之明的过客所拍摄的东西,在事过之后才仿佛揭示出世界的病害,而大家在当时还没有发现其严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