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们驱车去纽约,我永远也不会忘那天闷热的天气。这已是自她给玛格丽特·桑格尔咨询所打过电话的第四天了,她总是一拖再拖,最后在星期五,在罗恩结婚前三天,也就是在她返校前四天,我们总算去了。我们进入林肯隧道[连接新泽西州],它似乎比往日更长更黑,烟雾熏人,好像是座砖墙砌成的地狱。纽约终于到了,沉闷的天气简直使人窒息。我开车绕过身穿衬衣正在指挥交通的警察,进入港务局屋顶停车场。

“你带出租车钱了吗?”我问。

“你不是跟我一块去吗?”

“我原以为我是在酒吧间等呢。这里,楼下。”

“你可在中央公园等。他的诊所就在对街。”

“布兰恩,那有什么两样——”但当我看到她眼中呈现的神色,就放弃了具有空调设备的酒吧间,陪她穿过城市。在我们的汽车横穿城市时,突然下起雨来了,雨后的马路湿漉漉、亮光光的。车道下面是隆隆轰响的地铁,这响声震耳欲聋,使人觉得仿佛走进了狮子的耳朵。

医生的诊所在斯奎勃大楼,伯格道夫·古德曼商店的对面,所以是布兰达添置衣服的理想地方。由于某种原因,我们从未考虑过让她去纽瓦克看医生,或许是因为离家太近,此事有可能被发觉的缘故。当布兰达进入旋转门时,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即使戴着眼镜,她的眼睛看上去也是水汪汪的。我一句话也没说,生怕说错了某一句话,哪怕是一两个字会坏事。我吻着她的头发,并示意我将在马路对面广场的喷泉边等她,然后我看着她进入旋转门。马路上长长的车队缓慢地移动着,似乎潮气成了一堵阻挡一切的高墙,连喷泉也仿佛向围坐在边上的人们喷着滚烫的开水。就在这一刹那,我决定不横穿马路了,而是向南转入第五大街,在冒着蒸气的马路上朝圣帕特里克教堂走去。在喷泉北边台阶上聚集着一群人,在看一个模特儿照相。她穿着柠檬色的衣服,像一个芭蕾舞女演员那样双足弯得尖尖的。当我进入教堂时,我听到一位女郎说:“要是我一天吃上十次农家乳酪,我就不会那样瘦骨嶙峋了。”

教堂里也并不凉快多少,虽然里面静穆的气氛和闪烁的烛光给我造成这样的感觉。我在后排拣一个位子坐下,我虽然不能勉强自己跪下,我还是朝前倚在我前面的座位的靠背上,叠起双手、闭着两眼。我不知道我是否像一个天主教徒,在疑惑中,我开始喃喃自语。我能把这种下意识的话称为祈祷吗?但我至少是把上帝作为我讲话的对象的。上帝,我说,我二十三岁了,我要好好干一番事业。现在医生要把我和布兰达结成眷属,我不能完全肯定这是否是最美满的姻缘。我所爱的究竟是什么,主啊?为何我已作出抉择?布兰达是什么样的人?快跑的能赢,我是否该停下脚步,瞻前顾后呢?[《圣经·传道书》:我又转念:见日光之下,快跑的未必能赢,力战的未必得胜。智慧的未必得粮食,明哲的未必得资材,灵巧的未必得喜悦;所临到众人的,是在乎当时的机会。]

什么答复也没有,然而我继续祷告。如果我遇到您,上帝,因为我们是肉体凡胎,有欲求的,所以要求分享您的恩赐。我是肉体的,我知道您是赞同的。但我的肉欲会变得多大?我有欲求,我到哪里去满足呢?我们在哪里碰面?您将恩赐我什么?

这是种缥缈的沉思,突然我难为情了。我站起来走到外面。第五大街的嘈杂声带着这些问题的答案在迎接我。

你想要什么样的恩赐?你这个傻鸟。金质的餐具、挂运动器具的树、油桃、处理垃圾的器皿、没有鼓包的鼻子、帕丁金洗涤槽商店、博韦特·泰勒高级百货商店。

去他妈的!上帝,这就是你!

上帝只是笑着,那个小丑。

在喷泉的台阶上,我坐在阳光照射水雾而产生的彩虹般的小弧圈中。此时我看到布兰达从斯奎勃大楼走出来了。她两手空空,就像个只是在商店闲逛的女人。有那么短暂的一刻,我反而觉得如果她最终违背我的愿望,我会感到高兴。

当她过街时,那种飘然的感觉也就过去了,我恢复了常态。

她走到我跟前,低头朝我坐的地方望着,她吸了口气,让它充满整个躯体,然后呼哧一声吐了出来。

“它在哪里?”我问。

对我的回答,首先是她那胜利的目光,这种目光在她击败辛普的那个晚上我曾见过,在我独自一人跑完第三圈的那个早晨我也感受过。终于她说:“我戴上它了。”

“哦,布兰恩。”

“他问我要把它包起来呢还是戴上它。”

“哦,布兰达,我真爱你。” 那天晚上我们睡在一块。对我们的新玩意儿我们多么神经质啊。我们的表演像幼儿园的儿童,或用儿童世界的语言来说,我们在演一场蹩脚的双人游戏。第二天我们谁也没见到谁,因为在筹备结婚典礼的最后时刻,百事匆忙,电报来回、喧叫、吵闹、奔跑——一言以蔽之,是疯狂。连膳食也失去了帕丁金家的美好风味,我们受到那劣等乳酪、变质洋葱、干瘪的意大利香肠、一小片熟猪肝以及水果鸡尾酒的折腾。整个周末是一片狂热,我尽最大努力避开这一风暴,在风眼中的是罗恩和哈莉特,前者笨手笨脚而面带微笑,后者穿梭不停而彬彬有礼。他们结合的时刻愈来愈近。到了星期天晚上,疲劳困顿止住了人们的歇斯底里情绪,帕丁金一家,连同布兰达在内,很早就去安寝了。罗恩在浴室里刷牙时,我决定也进去刷我的。他在检查他的背带,看看是否潮湿,然后把它们挂在淋浴开关旋钮上。他问我是否愿意听听他的唱片,我欣然答应,这并非是因为我无聊和孤独,相反,在那盥洗室的肥皂、水和瓷砖上我俩间激发出一股短暂的亲善感。我想罗恩的邀请大概出自要和另一个单身汉一起度过他作为单身汉的最后时刻的愿望。如果我的猜想正确,那么这是罗恩第一次承认了我的男子汉气度。我怎能拒绝呢?

我坐在还未使用过的双人床上。

“你想听曼托瓦尼吗?”

“当然罗。”我说。

“你更喜欢谁的?他还是考斯特莱尼茨?”

“半斤八两。”

罗恩走到唱片柜边,“嘿,哥伦布唱片怎么样?布兰达给你放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