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断书(第2/2页)

他站在酒店门前。客人不多,有些窗子亮着灯,一个年轻人在窗前吸完烟,扔掉烟头,进屋不见了。布鲁诺感到害怕,对于可能已经在体内扩散的疾病,他感到惊恐。他害怕一点一点地失去生命。他的愿望从来不多,只希望能够让一切保持原样。或许,命运就是因此而挑战了他。

玛塞拉从楼里走出来,跟他打了声招呼,然后去给自行车开锁。晚安,他说,玛塞拉挥了挥手,骑上自行车走了。

布鲁诺端详着挂在酒店前台旁的那幅古典油画。他每天要在画前经过好几次,却几乎忘了它的存在。那是一幅告别的场景,暴风雨即将到来,金色的阳光中,男主人公身着链甲,肩披斗篷,头发结成辫子,上唇垂下两片胡须,这让他有了一些东方人的感觉。他可能将久战不归,也可能将投入十字军东征,或许,他再也回不到海边的城堡,回不到那位长衫女子的身边了。布鲁诺刚来酒店工作那会儿,还时常站在画前欣赏:男子吻别妻子,满怀喜悦和期待走进暴风雨,他终将走出暴风雨。现在,他只看见痛苦和无法逃避的离别之苦。

十一点过后,大学生打来电话,布鲁诺告诉他不必来了。那学生没做错什么,可他还是有些生气。布鲁诺等了一会儿,看了看表,走到办公桌前,坐下,然后又站起身来,从柜子里取出一瓶意大利格拉帕酒。那是一位老主顾送给他的圣诞礼物,他还没打开过。客人说这牌子不错,可布鲁诺不怎么喜欢格拉帕酒。他给自己倒了一大杯,迅速喝完,打了一个颤,又把酒杯斟满。他拿起电话,又放下。他该跟奥丽维亚说什么呢?跟她说实话?可什么才是实话?他不想回家?他不想同她度过这最后一个晚上?不愿忍受她虚假的关心和无用的唠叨,受不了她再给自己换膏药,像对待孩子似的用手捋过他的头发?他不是孩子,他是一个老男人,或许还是一个将死之人。他今天晚上想一个人待着,没有谎言,也不需要安慰。

他给奥丽维亚打了电话,告诉她自己不回家了,大学生没空,前台得有人值班。

“我也没办法。”他说。奥丽维亚问他吃饭了没有,说他该去睡了。“晚安。”布鲁诺答道,然后挂了电话。

午夜将近,那两个女人回来了,没别人,就她们俩,可兴致却很高,她们大声说笑着上楼去了。布鲁诺在她们身后锁上大门,如果再有人回来,就得按铃了,布鲁诺可以去睡了。但他却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从侧门走进花园。游泳池在黑暗中闪闪地发着黑光,布鲁诺打开水底的灯,池子里亮起了一片明亮的蓝色,他喜欢这种颜色,喜欢它的冷和纯,还有游泳池淡淡的漂白粉味。酒店真正的奢华对他而言,不在于打点过的大厅,也不在于美食套餐,或周末偶尔在这里演奏的沙龙音乐师,而是游泳池。游泳池不同于他常去游泳的湖,它不存在于任何风景和日常生活之中,它代表着一种他永远无法过上的生活。可他无所谓,只要有人能够过上这样的日子,他能够在旁边为他们服务,这就够了。尽管自己能够支付得起,他也从没想过要去一家豪华酒店度假。

布鲁诺站在游泳池边,然后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脱衣服。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沿着铺了瓷砖的台阶往池子里走,弯着身,像是想让自己落进水里似的。水有些凉,但不冷。他站在那儿,看着自己赤裸的身体在蓝色的光中泛出一种黄而苍白的颜色。他将整个身子潜入水中,游到池子的另一头,又游了回来,他来回地游,身子先是暖和起来,接着又变冷了。他走出池子,用手掌抹去身上的水珠,穿上衣服。他异常兴奋,几乎有些亢奋,他想笑,又想哭。

布鲁诺睡在二楼走廊的沙发上,沙发摆在一个凹入墙内的小龛室。他睡得很不踏实,做了几个狂躁的梦,醒后却都忘了,天已经亮了,可他觉得自己没合过眼,他头疼,格拉帕酒还让他有点头晕。他把半空的酒瓶放回柜子,去洗手间洗脸,漱口。冷水让他清醒了一些。他来到楼下餐厅,餐厅还没有开始服务,他得耐心地等待咖啡机启动就绪,这时,他才想起自己从昨天中午到现在还没吃什么东西。他在一只抽屉里找到了切片面包,冰箱里有一些小块黄油和奶酪。

六点半时,同事来上班。布鲁诺告诉她,塞尔吉奥病了,她说他倒是可以通知她的。他摇摇头,表示不必,然后打电话给奥丽维亚。铃响了好几下,她才拿起话筒,他听到背景有无线电广播的声音。他想到她今天独自一人吃了早饭,想到每次他上夜班,为了让他能睡个够,她总是一个人吃早饭。他想,她今后得经常习惯独自一人吃早饭了。他对她忽然心生怜悯,却又马上为此羞愧。

“你睡得好吗?”他问。

“不太好。”奥丽维亚说。她说,屋里有些凉。

“为什么不开暖气?”他说,“我这就回家。”

“你拿到诊断书了吗?”她问。

“今天下午。”布鲁诺说,“不会有事的,肯定不会。”